說來有趣,當那股原諒的感受出現後,她看伴侶的眼光也變得不同了。從原本總是批判、易怒,容易不滿足與不開心的狀態,慢慢地變得開放,讓她能看見對方更多的好、欣賞對方,也開始能感謝對方的付出。她自己也慢慢地褪下盔甲,接納心中的幸福與被愛的感受,好好享受愛與被愛的狀態。
那天好友June說她感覺胸口充滿淚水,我便陪她到我們最愛去的火鍋店,坐在角落剛好有隔板,在裊裊白煙中談傷心事能少去許多尷尬。
June向來是很有靈性的人,說什麼自己胸口有淚水我也見怪不怪;她也會說些像是聽同事吐了兩小時苦水後,她就覺得肩膀上都是對方的重量之類的話。
她說她那「糾纏」兩年多的關係,終於結束了。但結束後她感覺自己像被卡車輾過一樣,理智上沒有太多難過,身體卻感覺像是沉積了多年的死水,一瞬間被喚醒。
她知道這兩年的感情和相處,是一種「糾結」而不是「愛」。因為她知道當她愛上了,她並不會一直問自己:「我到底為什麼跟他在一起?」但如果是「糾結」,就會有一股吸引她的力量,讓她一邊痛苦,一邊又跟對方攪和很久。
她說,她試著回溯小時候與父親相處的經驗,因為她知道這個對象有太多跟父親相像的地方。
她自嘲著說,當對方被自己調教得跟父親不一樣時,那股爽快和幸福感簡直讓她快樂似神仙。例如,當她要求對方做家事或買東西給自己,對方照做的那一刻,她總覺得她改變了什麼;但總是一轉眼又掉入地獄,因為對方依舊會回復到本性。
她告訴我:她想好好療癒受傷後變得扭曲的自己,因為她自己也知道要改變有多困難,更何況是改變對方的本性。
她說的改變,就像是小時候一直想要改變父親的那股渴望——如果父親願意分擔家務、願意對母親好一點,不管是心裡掛念著她,或是買點東西讓母親開心都好——可惜他沒有。
所以當對方回應了幾次她的要求,她便覺得心裡的不安和空缺都被填滿了。
後來她試了好多方法來幫自己面對關係的結束:海鹽淨化泡澡、靈性療癒按摩……卻比不上前幾個晚上看的《與神同行》。她說她幾乎從頭哭到尾。哭完後,她感覺沉積在胸口的死水似乎一瞬間清空了,整個身體和思緒變得輕盈。
這其實就是承認失落、理解失落與釋放失落的過程。
她原本以為是對這段關係結束的失落,但也納悶:早就已經分分合合無數次,這次可以說是下定了決心,卻不懂哪來這麼多淚水。
到最後,她才發現這份傷心還夾雜著對母親的心疼和哀傷,也才真正接觸到內在那悲傷的小女孩——那個小時候看著母親委屈哭泣、寂寞悲傷,卻在一旁束手無策、又氣憤又無助的小女孩。
當她心裡開始對父親感到怨懟,時常產生敵意,原本疼愛她的父親也開始疏遠她,進而對她有許多指責。
「我太天真了。我跟這個人在一起,就是想證明我可以征服男人、改變男人;我也想證明我比媽媽厲害,男人再難搞我都能矯正他,但我一樣辦不到。我居然一直在重複我媽媽的痛苦,愛著相同性格的人,卻無法包容他們的性格,這不是真正的愛。
我從頭到尾都不夠愛他,只想著要改變他,自以為改變他我就可以幸福快樂,不會像媽媽一樣痛苦。唉,真是又傻又天真,到頭來我誰都改變不了,只能改變我自己……」
接著她說,她終於覺得自己有能力去跟小女孩對話,告訴她在感情裡每個人都有選擇,而她不用再為母親「為愛而流」的眼淚做任何事。她心中那焦慮不安、沉重悲傷的小女孩,也終於被安撫、釋放開來。
她重新在關係中釐清自己與父親的關係,釋放對父親的敵意,也巧妙地釋放了對男性的敵意,在關係中不需要總是上演權力爭奪戰。
接著,她哭著說:「我想,如果我媽還在,她可能會告訴我:好好感受愛、好好生活,接受其他想對妳好的人,別再愛得這麼痛苦了。」
我聽著,翻攪著鍋裡的青菜,眼淚也流了下來。
她的故事觸動了我,我為她的真誠與勇敢喝采。
親愛的,你知道嗎?關係其實是互補的,母親的柔弱,彰顯出女兒的強勢。總是安靜又忍氣吞聲的母親,在關係中、在生活的大小事裡處處跟人低頭,看在眼裡的女兒自然不願再低頭,去重複這種「痛苦」的形式。
一開始女兒其實也想要保護媽媽,但在不知道如何有建設性溝通的情況下,只能蠻橫地強硬地去索取她要的關注或公平。她不只在家中會與父親爭鬥,以削弱父親在家中的聲音和權勢,甚至會做出令父親覺得顏面無光的事情,讓父親難以擁有家族榮耀與光彩。
同時,她也會在自己的親密關係中延續與父親之間的隱微爭戰,面對伴侶時總是容易嗅到關係中的權力不對等,而不斷爭權奪利,或要求平衡、平等與公平。
與父親的張力也容易延續到與權威的關係裡。戰鬥型的孩子容易跟自己的上司、教授、老師起衝突,或是喜歡當帶頭搗亂的反叛者;有時也會有衝動控制的問題,所以可能經常違反校規。
除非在就學期間能夠被好好理解,否則就容易成為非行少年或少年虞犯;因為他們除了憤世嫉俗外,並不清楚為什麼自己需要強權,讓自己能夠非常強大。
他們的種種問題行為,往往會讓柔弱的母親更為苦惱,讓強勢又充滿控制慾的父親暴怒;但戰神般的孩子往往是打不怕的,愈是權威的教養愈不能收服他們,愈會激起激烈的反抗與對峙。
即使家中的角色分配總是父親扮黑臉、母親扮白臉,但孩子依舊只有表面妥協,私底下不妥協。因為他們所厭惡的,或者引發他們內在深層煩躁心情的,其實就是母親在關係中的低聲下氣。
在這種問題行為下,母親如果更溫和、更拜託要孩子聽話,只會強化與延宕孩子的戰鬥力發作期罷了。
June就是不斷違反校規長大的孩子,也曾經是他人眼中的小太妹。她每次都笑說還好她沒有長歪,因為她在學生時期遇到懂她的老師及時把她拉回正軌,同時也「教育」了June的父母,練習在家中平等開放地對話。
June中學時曾經交了校外的男友,卻因為在學校附近的商店買東西時,跟男友一言不合大吵起來,甚至動手推了彼此;這件事輾轉傳到老師耳裡,老師才決定要找來June的父母一起談談June的情感和行為。
這個曾獲得理解的機緣,讓她開啟了不斷自我探索的生命。
一直到成年後感情不順遂,她才開始看見,自己依舊還是小時候那個與父親爭權的小女孩。這件事呈現在她的情感狀態裡:遇到事情時她無法理性成熟地述說,會像小孩子一樣鬧和耍脾氣,她還是處在年少輕狂的暴躁裡。
她也才意識到:她一直陷入父母的三角關係中,情緒糾結且承接著母親的苦和怨,遲遲不願意與父親和解,同時將許多男性視為生命裡的假想敵。
當她願意尊重母親、退出母親苦與怨的強烈情緒後,才得以感受情緒上的清澄,認知到這麼深的怨,其實是深刻的愛與依賴,以及父母之間的夫妻相處之道。
正因為母親深諳以柔克剛的道理,父母親才能彼此和諧共處數十載;即使他們必須找孩子消化相處裡的苦與怨,這卻是他們在維繫彼此關係的前提下,所想出來最合適的方法了。
也是在這一刻,當她看見那深藏在背後的愛,在表層卻是如此隱微地親密,她突然願意理解與原諒父親這數十載的強勢與威權。
說來有趣,當那股原諒的感受出現後,她看伴侶的眼光也變得不同了。從原本總是批判、易怒,容易不滿足與不開心的狀態,慢慢地變得開放,讓她能看見對方更多的好、欣賞對方,也開始能感謝對方的付出。她自己也慢慢地褪下盔甲,接納心中的幸福與被愛的感受,好好享受愛與被愛的狀態。
當女兒能退出三角關係,進而療癒自己與父母的關係,就能療癒自己的親密關係。
親愛的,這就是如何在自己的親密關係中,看懂自己是怎麼被上一代的關係模式影響。
這個女兒的「孝順」是有意識與無意識的結合運作:有意識地看見「我不要跟母親一樣」,要比母親幸福、贏過母親,要像制衡父親一樣征服男人,因此一直在關係中打仗,導致自己難以與伴侶真正地親近;在無意識中,則和父母同步並深刻連結,因而想在行為上對父母表示忠誠。
當父母不曾真正地幸福時,孩子總會做出某些事情來讓自己也不幸福,達到在自己的親密關係中孝順父母的一致性,讓自己不致於背棄父母。
當你在關係中處得不好,或是親密關係不斷破裂,你會自然而然地回到家裡繼續當孩子,這也是一種無意識的運作。當你擁有舒服的關係,你就不會需要父母;但當你有著糟糕的關係,你就會需要回家繼續當父母的孩子,繼續調節父母的婚姻。
(本文摘自《不願放手的父母,過度涉入的你》,遠流出版,吳姵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