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的痛苦,為了你而犧牲、放棄自己的感受與需求時,這個重複的意象,似乎能安撫你內心的空洞,過去你的痛苦與委屈,好像也暫時受到了舒緩。於是,「苦命的女人」,在台灣社會中,不停不停地被複製;而被壓迫者,有些成為壓迫者,繼續強化、支持這樣的壓迫文化。
以前在研究所上「情緒心理學」,課堂上,老師與我們討論「情緒」時,分享了一個現象觀察。
情緒其實也有性別的差異。例如,以男性而言,能夠展現的情緒,多半是「憤怒」,或是「沒有情緒」。因為「憤怒」是有力量的,不會讓人看起來脆弱;而社會對男性的期待,多半是需要堅強、有力量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社會並沒有允許男性脆弱的空間,因此,以電影來說,一個哭哭啼啼的男人,不會讓人感覺可信賴、有認同感;但若一個硬漢因為被欺負、被剝奪而「憤怒」,起身有力量地對抗整個社會、體制,最後結局是紅著眼眶地稍稍表達自己的「鐵漢柔情」,那麼,這個角色反而會引起我們的認同,甚至觸動我們內心深處的溫柔。
那女性呢?
比起男性,女性的社會期待,多半是「溫柔體貼」、「察覺他人的需求」、「照顧別人」。社會不期待女性要「很兇悍、有力量的」,反而是允許女人表現脆弱。「哭得梨花帶雨」,「哭泣、難過」是社會允許女性表達的情緒,但「憤怒、生氣」不行。
若女人生氣,則是「河東獅吼」、「潑婦罵街」、「悍婦」……特別是,如果女人受了極大委屈,例如遭受暴力、性騷擾,甚至是性侵,成為受害者,卻又勇敢地起身表達自己的憤怒,維護自己的權益時,對社會來說,這樣的女性並未扮演好傳統哭哭啼啼又害怕的「受害者形象」,和社會期待的女性形象不同。
因此,這樣能夠出來維護、爭取自己權益的女性,反而很容易被抹黑、被檢討,被說「其實她應該也有問題……」
這種生氣,是不被鼓勵的,甚至會被責罵、貼標籤。
因此,在社會文化與他人的壓迫中,苦命的女人既習慣,也被要求要拚命忍耐,必須「忽略自己的感受與需求」,即使覺得委屈、痛苦,仍然忍耐著,做著「應該」要做的事──「應該」要當個好妻子、好媳婦。
身為女人,就「應該」要為這個家、為了小孩付出一切。在這過程中,自己的感受「應該」要被忽略,「應該」要習慣這樣的壓迫,因為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不能生氣,不能為自己爭取權益,不能說「我不要」,不然壓迫者就會說你「沒有盡到一個女人的責任」──可能是媽媽、媳婦、女兒、太太……
在社會習慣與傳統文化高帽子的壓迫下,扮演「苦命的女人」這角色的人,顯然沒有任何選擇,只有抱著很多很多的委屈,繼續忍耐、順服一途。
在這樣的壓迫與順服下,會發生什麼事?
要認命:在壓迫中沒有選擇,只有認同壓迫,才能生存。
當「苦命的女人」順服這樣的壓迫時,自己的感覺會越來越麻痺,對於自己所吃的苦,也只能用「這是應該的」、「因為大家都是這樣」來說服自己。用許多的理由與社會規範來「合理化」、解釋自己的痛苦感受。因為唯有這樣,自己才能繼續在這樣的壓迫中活下去。
為了活下去,這些吸收了「應該要委屈自己、犧牲自己」等價值觀的苦命女人,於是被洗腦成功。在不停被貶低、被犧牲或自我價值低落的狀況下,「苦命的女人」若要能生存下來,就唯有認命。
那就是:接受命運就是如此,不要企圖做任何的反抗。
「認命」是台灣傳統文化灌輸給女性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當遇到被壓迫、不當對待或各種委屈時,傳統社會並不鼓勵女性起而抗爭、拒絕被這樣對待,或是要求男性應該尊重女性。
傳統社會會使用「認命」這個概念,逼迫苦命的女人接受這樣的對待。
「這就是你的命。」
在這種貶低女性價值、被壓迫,卻要你認命,提倡「吃苦當作吃補」,「這些就是女人該做的」的社會框架裡,女性逐漸被教育、被洗腦,最後成功地成為傳統女人典範:「苦命的女人」。
她們成為一個最順服、最認命、最「模範」的被壓迫者,願意乖乖聽話,馴服在這些壓迫的體制下,放棄自己的感覺與需求,甚至是自己的價值。
感覺、需求與被壓迫的創傷可以放棄,但不會消失,它們會化成冤、化成怨,存在這些「苦命女人」的心裡。
那最後,這些「怨與冤」,跑到哪裡去了?又要怎麼被消化?
從被壓迫者轉為壓迫者:媳婦熬成婆、檢討被害者文化
最後,這些怨與委屈,成為這些被壓迫者的力量。若要乖乖認命,要讓這些被壓迫者感覺好一點,怨與冤能夠有抒發的管道,唯有提供她們一個「美麗的報償」,就如同金蘋果、紅蘿蔔一般,讓她們可以期待,委屈也能有出口。
那就是,讓被壓迫者認同這種「壓迫文化」,告訴她們,只要等你「媳婦熬成婆」,你就再也不是食物鏈最底下的那個「苦命女人」,而是可以壓迫別的女人的「好命人」。
經典名句是:「我以前這麼苦,都忍過來了,你受點苦,算什麼?」
你可以用過去壓迫者要求你的、讓你受委屈的方式,去要求現在在權力位階底層的那個苦命女人,要求她照你的方式去做,因為「這就是女人家的命」,「我們以前也是這樣過來的」。
看到她的痛苦,為了你而犧牲、放棄自己的感受與需求時,這個重複的意象,似乎能安撫你內心的空洞,過去你的痛苦與委屈,好像也暫時受到了舒緩。
於是,「苦命的女人」,在台灣社會中,不停不停地被複製;而被壓迫者,有些成為壓迫者,繼續強化、支持這樣的壓迫文化。
(本文摘自《他們都說妳「應該」:好女孩與好女人的疼痛養成》,寶瓶文化,周慕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