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癌症心理的臨床工作做得越久,可以看見各種家庭間的互動,有些家庭可以開放地談論疾病病程、一起安排後事,有些則不忍所愛的人承受痛苦,擔心衝擊力道太強,而選擇對病人隱瞞病情並獨自承受所有……
我們避而不談,但始終都為了對方努力著,無論生死
大部分病人到了疾病持續進展時,其實都能從細微的身體變化,理解到身體撐不下去的事實,但是當身旁親友選擇隱瞞病情時,疾病的進展就成了雙方都有默契避而不談的話題。
一位母親滿腹焦急地在門診找主治醫師,拜託醫師救救她的孩子,幾周前,也才二十三歲的小安被診斷出肝癌末期,從小他倆相依為命,父親很早就離開這個家再組新家,而小安也非常孝順,從小就懂得保護母親。
與這二十三歲的個案第一次會談,是因為主治醫師感嘆年輕罹癌,評估治療效果可能不會好,而且母親還「特別交代」要對個案隱病情,主治醫師擔心這位母親未來可能承受不住打擊,所以照會心理師過去。
一走到床邊,就可以看到母親正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小安。輕聲細語地詢問有沒有哪邊不舒服?幫他擦擦冷汗;問他有沒有胃口?吃點東西吧;今天身體感覺有沒有好一點?還缺什嗎?......
這一切都令人揪心,因為小安的病程一直進展,稍微關心了小安的睡眠狀況、心理調適的部分,徵得同意後也跟小安單獨聊聊。
「你現在還好嗎,有沒有比較擔心的?」他知道我是心理師後直接說,「我擔心的只有家母,身體的狀況我自己知道不行了,但我每天都為了母親在努力。」對他表達理解,也詢問他打算怎麼做?「既然母親還是抱持著希望,我覺得我好像也該努力,看著母親難過......我心裡也很難受。」
他低頭沉默了一段時間,我陪著他慢慢討論疾病調適的狀況,他認為既然已經遇到了,也只好接受,後續的一些心願、想法,他不捨與母親討論,「我說了只會傷她的心」,他緩緩地說。
進一步詢問他和母親以前的互動關係,他與母親關係很好,但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快樂的人,心裡總是悶悶的,內心有時會有一種缺憾感,覺得人活著是辛苦的,小時候看母親因父親的離開很受傷,「很辛苦地獨力賺錢養我,我一直想,長大後要拚命地賺錢,讓母親過上好一點的生活。」
從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口中聽到,「人活著就是比較辛苦」,連我都感到一陣抽痛,但那就是他的寫實人生經驗。即便我明白他想要保護母親的心情,不過我必須讓他明白,過去的這些苦會隨著環境和心理調適慢慢紓解開來,而不是在生病時也用此方式去過日子。
我繼續追問,「真的不想跟母親討論你的疾病狀況啊?」他的答案還是一樣。
到這兒,我大概了解主治醫師照會我的原因了,這對母子間對於疾病沒有任何溝通,小安知道母親怕他難過,承受不住打擊,理解母親的美意;母親在小安住院期間,全力以赴地照顧,包括隱藏自己的悲傷及痛苦,想哭卻不能在孩子面前哭,看著自己孩子瘦骨如柴的樣子,也只能跑到會客室調整呼吸,吞回淚水,在人前只表達出正向的力量。
「我只有這個孩子,我沒有了他也不知道怎麼辦了,心理師拜託你也不要跟小安說他的病情,我怕他知道了會擔心。」我除了心理支持之外,提醒母親要照顧自己的身體,也稍微鼓勵母親除了隱病情不說這件事情,還是要跟孩子討論一下孩子想做的事情或是想要交代的事情。
儘管這反倒成為母親的壓力,母親還是選擇對小安隱病情。現在小安也不會主動詢問病情了,不過小安持續對母親表達,「不論後面我的疾病預後如何,妳都要好好照顧自己,這樣就算我最後真的走了,才會放心地離去。」
一個月後,這小安在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也就是母親節當天離開,主治醫師說這母親在病床旁看似很冷靜,但可以感受到她心裡龐大無以名狀的悲傷。
後事處理告一段落後,母親主動來找我心理諮商,她的第一句話是,「我常常在想,當初我是不是沒有隱瞞病情會比較好?因為我這樣,我才比較有機會知道自己的孩子的心願及心聲?」
【心理師的臨床筆記】該「隱病情」嗎?
是否該隱病情呢,這個問題常常被家屬詢問,通常我是這樣回答的:親愛的家屬,其實在臨床經驗工作發現隱病情不是最好的選擇,在理智的層面上,病人有權利了解自己的病情,以感性的層面來看,會這樣做決定一定是有更多的考量,比方大部分的家屬考量到的是擔心病人不能承受,日後會採取不治療的方式來面對而延誤病情,這常發生在初診斷為癌症時,就已經選擇隱瞞病情。
另個部分則是「隱一半」的病情,也就是讓病人了解到現在是癌症,但是當疾病進展時,比方像是藥物治療的效果不好,或是手術切除腫瘤後發現期別更後面,這都會使家屬考慮是否該隱病情。
我可以理解家屬所擔心的狀況,不過還是建議採取慢慢說的方式,讓病人了解疾病的進展。如果病人最近有多重壓力源,或是一直以來都有相關的身心疾病史,那建議跟心理專業人員討論用哪些方法說會比較適當。
我最終還是鼓勵說的,唯有讓病人知道自己的身體情形,病人才能做心理調適,也才能做出對自己最有尊嚴的選擇,也唯有不隱瞞病情,醫療上的照護團隊才能給予更好的心理照護。
(本文摘自《在還能愛的時候:癌症病房心理師的32則人生啟發》,幸福文化,江珈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