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著筷子的手沾滿泥巴,或許是推車用力過度吧, 整隻手不自主地顫動著,眼睛看著遠方,沒有表情地不停咀嚼著, 好久之後才似乎想起什麼,轉頭看我,然後夾起一塊肉伸向我⋯⋯
歲末年終,或許如早年一些老人家說的,是一個奇怪的「關卡」。某年冬天,在短短十幾天裡,竟然有幾位長輩前後離開,其中還包括我初中時候的音樂老師李泰祥先生。
看著攤在桌上的幾份訃聞,忽然想起父親。
比起享壽七十五到八十幾的這些長輩們,父親離開得好像太早了些。他六十二歲走的,正是我寫這篇文字時的年紀。
而且,比起這些長輩的孩子幫他們寫下的生命經歷,父親的一生似乎顯得貧乏空虛。
記得他過世時,原本也想和別人一樣,幫他寫一段「生平事略」,但也在那個當下才發現,自己和他好像一點都不熟,因為他從沒主動跟我們說過他的人生點滴,而我們好像也不曾問過。
這彷彿是臺灣很多上一代父母跟子女之間永恆的遺憾,因為他們似乎不習慣、不懂得,甚至羞於「親密」—不管在語言或行為上。
或許因為這樣,所以跟弟妹一說起和父親相關的印象時,似乎都是個人的經驗或感受,很少有大家都同時在場的「共同記憶」,而且奇怪的是,多數都和食物有關。
不過,慢慢地似乎也都明白,在那個貧乏的年代,一個不會表達情感的父親,能讓他的孩子們感受並牢記他少數關心與愛的「證據」,無非就是最簡單、直接的和吃食相關的記憶吧?
喝了湯,把魚丸留給孩子
出生時,祖父託人幫我排了八字,長大後看到時已摺痕龜裂、字跡斑駁,只依稀看出「大運起三歲」及「三奇蓋頂」這幾個字。研究過命理的朋友說,「大運起三歲」的另一個意思是,從三歲開始就會記得某些事。
或許是這樣吧,母親在世的時候,幾次跟她印證我腦袋裡殘存的一些過往影像時,她總會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說:「怎麼可能?那時候你才多大?你怎會記得?」
比如對父親最早的記憶,是一個穿著有點像軍裝也像學生制服的人逆光站在門口,他的背後是夏天傍晚時分的陽光和遠處山嶺昏黃的顏色。
那個人打開便當盒,用筷子戳起一顆白色的丸子,搖晃著,誘引我走向他,然後我咬了一口那顆丸子,覺得那味道真好!吃完之後,那個人笑著,又從便當裡戳起另一顆來,吃完之後或許不過癮吧,我哭了,可是那個人還是在笑。
這個宛如夢境一般的畫面,曾經求證於母親,記得她同樣無法置信地說:「怎麼可能?你哪會記得?」
那時候我才三歲多,父親大約二十六、七歲,政府召集這批出生於日本時代、而當時已超過徵兵年齡的人進行「國民兵」訓練。
暑假時每天一早,父親帶著便當翻過山到九份國小報到受訓,午餐時,這群參訓的人會到市場的麵店叫一碗湯配便當,父親通常只喝湯,而把魚丸留在便當盒裡,帶回來給他的孩子。
之後曾在父親留下的少數照片裡,看到上頭寫著「瑞芳地區國民兵訓練結業紀念」的一張,裡頭一群人背著槍、戴著船型帽,穿著就跟記憶裡那個搖晃著魚丸的人一樣的制服,都朝鏡頭笑著。
不過當我看到這張照片時,上面好幾個人的頭頂上,都有小小的、不同墨色的×字記號,我問父親這個記號代表什麼?當時才四十來歲的父親說:「已經過世的人。」他還記得那些人的名字,以及他們過世的原因,包括災變、生病和自殺。
我沒問的是,這些人當時是否曾經和他一樣,把湯喝了,而把魚丸留給他們的孩子?
泥巴和汗水交織的背影
我們兄弟姊妹總共五個人,最小的妹妹出生那年,有個大颱風侵襲北部,村子裡很多房子都倒了。當時金礦業已經蕭條一陣子,許多已經失業很久而今連房子都沒了的人,乾脆死心地放棄一切,離開這個曾經繁盛一時的村落到外頭謀生。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那次颱風我家只倒了煙囪,父親雖然也失業了一陣子,但最後找到一個推礦車的工作,所以沒在那個「移民潮」的巔峰離開。
一位採礦師傅「淪落」為只靠力氣而完全不需專業技術的礦車工的那種失落感,我們要到很久之後才能體會,當時只覺得父親的脾氣變得沉默,甚至暴躁易怒。
每天下工後、晚餐前,他總是要我們到雜貨店賒一些黑糖、麵線回來,然後默默地坐在門口,等我們幫他弄好黑糖拌麵線後,自己大口大口地吞食,也不管屋裡的孩子們都流著口水看著。
那時候我已經大了,每回去雜貨店賒東西時總會想:「都這麼窮了,你還要賒帳吃這麼好的?」
當然同樣要到很久之後才懂,那是一個人在體力耗盡之後最快速的熱量補充,也才懂為什麼他都在那碗麵線吃完之後,整個表情才會稍稍舒緩,才會用比較溫和的口氣跟我們說話。
記得某個星期天,豬肉販子竟然不請自來地把擔子挑到我家門口,然後從擔子裡拎出一塊三層肉,說是父親買的,並且交代我把肉切塊用醬油滷一滷,中午裝便當送到坑口去。
我問肉販說:「是買的,還是賒的?」
他的回答是:「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問!」
是賒的。我當然懂。
那天,除了依照囑咐把肉切塊去滷之外,我「惡向膽邊生」地偷偷留下了一小段,把它切得很薄很薄,和肉塊一起滷熟之後,分給圍在灶邊的弟妹們一人兩片,也給在採石場打工的母親留了幾片。當時心裡想的是:「也不能一直只有你吃好料的吧?」
中午看著父親蹣跚地推著裝滿廢石的礦車出坑,他一看到我便迫不及待地把礦車停了下來,然後像幾天沒吃飯似地,手也沒洗就打開裝肉的小鋁罐,把肉汁往便當裡的白飯澆,接著大口大口地扒起飯來。
他拿著筷子的手沾滿泥巴,或許是推車用力過度吧,整隻手不自主地顫動著,眼睛看著遠方,沒有表情地不停咀嚼著,好久之後才似乎想起什麼,轉頭看我,然後夾起一塊肉伸向我,說:「你們也很久都沒有吃到油腥了哦?」
我嘴裡含著肉,鼻頭一陣酸,然後聽見父親說:「剩下的⋯⋯帶回去分給弟弟妹妹吃。」
之後他繼續大口大口地扒著飯,不知道他的兒子正在背後看著他,看著他工作服上泥巴和汗水交織而成的斑駁痕跡,以及他仍顫動不已的手。
煮給父親的最後一道菜
父親晚年(其實一點也不「晚」吧?)除了礦工職業病「矽肺」之外,同時也有糖尿病,頻頻進出醫院。矽肺會喘,體力耗費大,需要高熱量的食物補充,而糖尿病偏偏得節制飲食,因此他經常為了三餐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和母親鬧彆扭。
有一回,他再度住進醫院,我去跟母親換班照料,晚餐送來的時候,他只看了一眼就一把推開,說:「再餓⋯⋯看到這些東西就飽!」
我問說:「那你現在最想吃什麼?」
他沉默了好久之後,才有點靦腆地、小聲地說:「可以下飯的就好⋯⋯像那種用醬油滷得爛爛的、鹹鹹的三層肉⋯⋯」
當晚回家跟當過護士的太太說起父親的渴望,她說三層肉不好吧?但如果是魚說不定還可以。
於是第二天,我買了一條父親喜歡的虱目魚,切塊後,用蔥、薑和醬油滷了帶到醫院去。
午餐時間,我把病床邊的布幔拉了起來,以免護理人員看到彼此難堪,然後坐在床邊看著父親就著那些魚大口大口地扒著飯,看到他拿著筷子的手微微地抖動著,一如當年在坑口。
只是這回他沒跟我說:「剩下的帶回去分給弟弟妹妹吃!」他說的反而是:「剩下的⋯⋯幫我收好,不要讓護士小姐看到⋯⋯晚上我還可以吃!」
當時不知道,那就是這輩子我煮給父親的最後一道菜。
最初與最後通常最難忘,一如我記得和父親第一次與最後一次一起看的電影,分別是《愛染桂》和《東京世運會》一樣。我記得這道滷虱目魚,就像記得當年魚丸的滋味,以及他搖晃著魚丸要我靠近的樣子。
(本文摘自《念念時光真味》,圓神出版,吳念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