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於找到一個沒有太多罪惡感,又可以放心躲藏的地方。她說,那像是一艘潛水艇,可以藏在眼淚之中潛航,不被聽見,也不被發現,安安靜靜地,潛到她最哀傷、脆弱的地方。
完美的母親,破碎的自己?
我們照顧著愈來愈多的角色,卻忘了照顧自己。而受傷的自己只能躲藏:藏起疲倦,藏起脆弱,藏起眼淚,藏在完美的角色底下,藏在偉大的母性烈焰裡──只在靜靜的深海裡,我們才敢放聲哭泣。
然而,我們只是人,但願完整,卻無法完美。生命中不同的角色,就像一塊塊缺角的拼圖,看見了空缺,才能拼湊出完整的自己。而沒有一個角色是能夠真正完美的。
走入診間的是一位穿著及膝長裙套裝與高跟鞋的職業婦女,手裡端著一杯咖啡,試圖以濃烈的香氣掩蓋疲倦,但那凌亂垂下的假睫毛依然洩漏了一切。
眼影下鎖著一汪眼淚,還有那再沒力氣說話的桃色唇膏。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像一尊美麗卻哀傷的娃娃,在看不見的裡頭,狠狠受了傷。
她需要哭泣,讓疲倦、顫抖與哀傷能夠得到水分,發出聲音,然後平靜。
僅此而已。
我遞出了衛生紙,承接她收藏許久的哀傷。她猶豫了一下,接下衛生紙,然後像整片天空垮落在一座孤島上那般,徹底徹底地哭著。
曾有人說,遞出衛生紙像是一種拒絕,要求對方收起眼淚。但我總不這樣認為。在我心中,這姿勢是一種理解和包容,是任何哀傷與眼淚都能降落的一片柔軟土壤。
好好地哭吧,這兒本來就是準備好要容納你的眼淚的,不是嗎?
診間桌上總是會擺著一盒衛生紙,但許多人還是會抗拒在陌生人眼前掉淚,哀傷從嘴裡吐出,又靜悄悄地收回耳裡,淚水被緊緊地噙住了,一滴也沒落下。
曾有個女孩問我:「你們放的這些衛生紙是要讓人家哭的嗎?」
我說:「是啊!」
她繼續好奇地問:「真的有人會在這裡哭?」
我點了點頭:「會啊!」
她皺起眉,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喃喃地說:「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是啊,太恐怖了,輕易地將自己的脆弱袒露出來,真的太恐怖了。
對她來說,也是如此恐怖吧。
暴雨迅即淹沒了孤島,但也很短暫,她深吸了一口氣,倔強地又從浪裡立起,將眼淚擦乾。
悲傷,無濟於事,她總這樣想。眼淚就像滾燙的沸水,只是告訴她身上的盔甲有了裂縫,而這也是她所害怕的。
「醫師,我生病了嗎?」她用和緩的語氣問著,心裡卻是急迫地需要一個答案。
「嗯……我想你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我想,這才是此時她真正需要的答案。
她彷彿晃動了一下,如一場餘震,但這次眼淚沒再湧出,她似乎找回了力量,將所有的裂縫緊緊捏著。
她是真的太累了,只是這句話不能由她對自己說,必須讓一位醫師來對她宣告,如此,她才不會被自憐的羞恥感襲擊,也才不會被「不夠努力」的枷鎖拖入海裡。
而那海,就跟她隱藏起來的所有眼淚一樣深。
她出生於一個嚴厲且克制的家庭,所有關於「愛」的實踐,就在於犧牲一切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而她也努力地成為一名獨立且符合期待的女兒。
她就在這凝滯的空氣裡長大,緊迫但還能呼吸。她看得出來,疲憊的父母親也是如此地自我要求,他們沒在痛苦的時候停下腳步,那麼,自己也沒有理由感到委屈。
然而,一層一層的角色,毫不停歇地疊了上來。
進入社會後,稱職的表現讓她站穩一個不甚輕鬆的職位。接著戀愛,她扮演一個獨立又體貼的完美女友,感情穩定地發展,她接受求婚,披著白紗步上紅毯。她很高興自己是如此被肯定且被需要,能成為一名妻子,也即將成為母親。
在鎂光燈的注目下,父親將她的手交給了丈夫,但她並沒有放開身為女兒的那隻手。「我只是進入了另一個家庭,並沒有離開原來的家啊。」她心裡這麼想。
那時,她含蓄而安靜地流下了眼淚,沒有委屈,而是感動。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只要能被看見,便是最大的安慰了。
婚後,她與公婆同住,每天一睜開眼便提醒自己:在這屋簷下,她還有「媳婦」的角色。而隨著孩子出生後,能呼吸的空間愈來愈少,她依然不敢停下腳步,即便快要窒息。
一天,她忍受著生理期的疲倦與不適撐到下班,帶著罪惡感向仍在加班的同事道別,匆忙趕到幼稚園接孩子下課。看到還有其他孩子沒被接走,她鬆了一口氣。丈夫一如往常地傳來加班的簡訊,她反射地回覆了加油的貼圖,心中卻彷彿陷落了一小塊。
回到家裡,快速安頓了一些瑣事後,拉著孩子坐上餐桌,公婆正等待他們開飯。她告訴公婆,丈夫不回來吃晚飯了,然後夾了半塊滷牛肉到孩子的碗裡,再將另外半塊放進自己嘴裡。
還熱著,幸好。
「奶奶的滷牛肉是外面吃不到的喔!多吃一點!」她對著孩子說,心中又偷偷陷落了一小塊──再怎麼疲累,她都得惦記著別人的感受,從虛弱的身體裡,擠出微笑與讚美。
下腹突然一陣悶痛,還有一陣潮水般的濕溽感在底下沖刷著。她到廁所脫下內褲,發現經血已經染上黑裙,她無力地坐在馬桶上,吞了一顆止痛藥,躲入片刻的寧靜裡。
突然,急促的敲門聲將寧靜狠狠地敲碎。「媽媽!我要上廁所!媽媽!」
無處躲藏!無處躲藏……
她深吸了一口氣,只聞到濃濃的腥臭味。而心中陷落的那些地方,早已蓄滿了淚水。
幾天前,母親在她上班時來了一通電話,說父親騎腳踏車摔斷了骨頭。她看著手邊成堆的工作,一旁照片裡是她與丈夫一同擠著孩子的笑臉,而母親慌亂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如潮水一波波湧來……聽著聽著,一個失衡,她跌入潰堤的淚水裡。
「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我竟然在上班的時候哭成那樣,好丟臉……好丟臉……」她垂著頭說著。
罪惡感加深了罪惡感,沉重得令人難以負荷。而連明白與承認這些,都讓她感到罪惡。
她要求自己扮演好所有的角色:妻子、媳婦、女兒、員工,還有不眠不休的母親。她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缺席或絲毫怠慢。盛裝登場,華麗演出,不是想贏得掌聲,而只是害怕批評,承受不了任何虧欠。
於是,她再也沒有時間與力氣扮演自己。
就像逃到了廁所還是無處可逃,每個地方都充滿了期待與要求,從電話那頭,從門縫那頭。
幾個月前,她買了一輛小車,許多夜晚,等孩子睡了,她便開著車漫無目的地閒晃。只是半個小時,關上手機,打開廣播,陌生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而緊閉的車窗將身邊的聲音遠遠隔開。
然後,她開始無法自已地哭泣。
這樣很好,剛好,她終於找到一個沒有太多罪惡感,又可以放心躲藏的地方。
她說,那像是一艘潛水艇,她終於可以藏在眼淚之中潛航,不被聽見,也不被發現,安安靜靜地,潛到她最哀傷、脆弱的地方。
躲在裡頭,她就再也不會感到害怕了。
但,那終究很短暫,就像短暫的雨無法阻止一場乾旱。
「你還是得浮出水面。」我說。
「是啊,生活還是得過。」她擠出一個微笑,將揉皺的衛生紙丟進垃圾桶。
「帶著眼淚不行嗎?」我問。
她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
我試著告訴她,那些恐懼,或許來自於她的想像,被不安全感所餵養的想像。
「如果被看見會怎樣呢?會被嘲笑、被厭惡、被否定?還是會被拋棄、被不再需要?你只是一個人,卻得承擔那麼多的角色。當你只是一個女兒時,或許還可以追求完美,但現在你是妻子,又是母親,你要如何滿足那麼多的期待而不感到疲倦?那些挫折,怎能不讓你感到無助而哀傷?
「你需要一個安靜的角落哭泣,但你也可以帶著眼淚靠近那些珍惜你的人。我想,對於你所愛、所珍惜的人,你也不會拒絕他們的眼淚,不是嗎?眼淚不是罪惡的,很多時候,他們只是想看看你,無論你有多麼狼狽、憔悴,無論你是笑著,還是哀傷地哭著。
「你已經足夠堅強了,那些眼淚,不需要躲藏。」我堅定地告訴她。
某個疲倦的夜晚,她又開著車在夜裡潛航,黑暗裹著她,緩緩流動。封閉在車窗內的沉靜一瞬間將她的防禦融化,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繞過幾個街區,她收好眼淚,轉頭回家。停好車準備擦乾眼淚時,發現衛生紙沒了。
進到屋裡,見丈夫坐在餐桌前,她嚇了一跳,急忙別過頭去用手將眼淚抹乾。
丈夫靠了過來,沒說什麼,只是輕輕地撫著她的頭,遞給了她一張衛生紙。
她沒接下衛生紙,但倒進了丈夫的懷裡,拚命地拚命地,將剛剛沒收好的眼淚統統釋放出來。
後來,她告訴我這件事。
「我好像浮出了水面,找到停靠的地方……」說的時候,眼淚也落在那柔軟的笑容上。
對她來說,習慣眼淚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這一次,她沒有再躲藏了。
不是非得潛到那麼深的孤獨裡,才能流淚。也不是非得燦爛如一顆太陽,才能浮出水面。
堅強底下的不安,讓她選擇用孤獨的方式藏起眼淚,而這麼做又讓她永遠得不到撫慰,於是更加地孤獨與不安。
逃啊逃,逃到了孤獨的潛水艇裡……但終究,逃不開的是自己,那個害怕眼淚的自己。
(本文摘自《擁抱脆弱:心的缺口,就是愛的入口》,寶瓶文化出版,郭彥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