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母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去了澳洲,一去三個月,只打過兩通電話回來。一次是下飛機後的第三天,那時我已經在找澳洲認識不認識的朋友,試圖要越洋報警。
文/陳名珉
她的電話非常簡短,只管自說自話,「我不知道怎麼打國際電話回臺灣,網路卡也不會換,不過現在好了,我沒事,妳可以放心了喔,掰掰。」然後就掛了電話。
沒告訴我聯絡地址,也沒告訴我電話。
我行我素,以此為最!
再一次,是旅程最後要回臺灣前,她又打了一通電話給我,說:「我現在要上飛機回臺灣了,妳可以到機場來接我。」
也沒告訴我她搭幾點起飛的班機、哪家航空、到臺灣是幾點!
碰上這種媽,豈止血壓高,我還精神崩潰呢!
這趟回來,她沒有久留。在下飛機的半小時內,又買了張機票要返回澳洲。她在臺灣只停留兩週,收拾了一箱換季的衣服。
我抓狂了,怒氣沖沖地問為什麼?
她回答:「老先生捨不得我,我要回來的那天早上,他哭了,還哭得很傷心,所以我得趕快回去陪他。」
會流眼淚了不起嗎?我說:「⋯⋯我也哭的話,妳會留下來陪我嗎?」
她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會。」
我委屈死了,氣急敗壞地嚷嚷,「妳怎麼可以這樣?胳膊向外彎。我才是妳女兒好不好?」
媽說:「但是妳已經長大了呀!妳看看,妳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妳不再需要我了。妳有很多比我更重要的事情要忙,而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比較快樂。對不起,我要自私一點,而妳要學著放妳媽媽自由。」
那一次我送她去機場。臨別的時候,她像外國人一樣地擁抱我,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氣味,在很多很多年前,在我還是個年幼孩童的時候,在她還是個妙齡少婦、職業婦女的時候,有時候,我會聞到她身上有那樣甜美的香水氣息。
那個時候,她還很年輕,還會花心思打扮,會穿漂亮衣服、會戴耳環、會化妝,會做一些後來許多年都不再做的事情。
現在她又把這些拾回來了。
我說:「媽,妳要當心啊,要是出了什麼事,得聯絡我。」我說:「我教了妳怎麼在機場買手機網路卡、怎麼裝,妳別忘了,到了那邊一定要馬上裝起來,跟我聯絡,好不好?」
她說:「好,我一下飛機就立刻弄好網路聯絡妳。妳別擔心,阿伯人很好,他很可信。妳要相信我,也要學著相信他。」
她說完,用力摟了我一下,轉身走向出境口。夾雜在出境的人群中,我媽的背影看起來並不老邁,她雖然走路一跛一跛,但顯得很有精神,她穿著豹紋上衣、釘著亮片的新外套、瀟灑時髦的皮褲,她的大波浪頭髮搖擺著⋯⋯她回過頭來,對我揚手道別,她說:「別擔心,我馬上就回來!」
那瞬間我看到許多往昔的影像。
我看見老爸還在的時候,他們手拉手一起出門爬山的模樣。
我看見父親過世的那天早上,在後陽臺的水槽邊,媽把手泡在髒衣服和泡沫裡,在水聲中流淚哭泣。
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為錢爭吵的夜晚,聽見她歇斯底里的嚎叫和無止盡的抱怨。我看見自己決絕地搬出家門,而她坐在客廳沙發上一聲不吭的沉默。
我也看見後面許許多多次,她躺在病床上,等待送進手術室或從手術室被推出來時的虛弱和恐慌⋯⋯
當那些爭吵、憤怒、悲傷、無奈、沮喪、絕望、氣憤統統過去,當人生走到這個瞬間,我忽然有所領悟。
所有好與不好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人生是一個大圓,而我們只要活著還有一口氣在,就在這個圓和下個圓與無數個圓之間打轉。
沒有過去,沒有今天,也沒有未來。
雖然是一個這麼不靠譜的老媽,但她也走出了,自己的圓。
我對老媽舉了一下手,搖晃了兩下,大聲說:「一路順風。」
她笑了,走進出境口,被人群遮住了身影,出發往下一段旅程。
(本文節錄自《我媽的異國婚姻》,圓神出版,陳名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