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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床又換人了…陪母親在醫院流浪的日子

鄰床又換人了…陪母親在醫院流浪的日子

2017-12-21 14:49

病床空了一個,下午很快就移進另一位新的病友。而母親的鄰居們,就不知換過多少次,有時候轉院再次轉回時,還會遇到相同的病人。這時候他們就好像認識很久似的打著招呼,關心對方病情,為彼此打氣。

文/鍾文音、圖/鍾文音臉書

 

要遇到相同的「病體流浪者」,就和我過去旅行的流浪版圖一樣,要能在流浪的任意旅途中,遇到同一個人,其實是微乎其微的。

 

我有一個朋友,在印度孟買那樣擠如蟻窩之地,竟重逢了老情人。沒有因為任何惡質原因分手的前情人,彼此依然保有良好的感覺。在異地剎那重逢的瞬間,使他們之間的化學作用質變,他們不僅再次戀愛,且在異地結婚了……。

 

 

而母親的鄰居們,就不知換過多少次,有時候轉院再次轉回時,還會遇到相同的病人。這時候他們就好像認識很久似的打著招呼,關心對方病情,為彼此打氣。母親失語,因此她都是拍拍對方的輪椅,鼓勵著對方。

 

病床空了一個,下午很快就移進另一位新的病友。痊癒者離去,此去江湖,再也不相見。看著他們能夠出院的背影,總是令我和母親深深地艷羨著。我們跟著這個旅程,細數過換過多少位病人了,來來去去,多是要吵著回家的。唯獨一個阿嬤不願意回家,因為她怕回家就會死去,覺得留在醫院才安全,隨時有護士來量血壓與體溫。

 

流浪到淡水,隔壁放的歌曲,外勞聽得一愣一愣的。聽著隔壁也在討論外勞與養老院的選擇。母親過去很少來到北邊,後來卻一直流浪在北邊,關渡、陽明、竹圍馬偕。馬偕醫院,竹圍變成一座繁華小城,往昔的工廠林立,是母親作業員時代的故事,一個女工的故事,但現在女工老了,上演的是另一種故事。

 

 

熱鬧與孤寂 也是流轉著……

 

可能因為母親的靜默,總顯得四周十分吵鬧。但這回隔壁的阿嬤是真正的吵鬧,每天大喊大叫著,即使每天都有很多家屬輪流來探訪她,因而病房像菜市場。但相對於我們這一邊的孤寂,母親卻很愛看隔壁人家的熱鬧。

 

母親不肯拉上隔簾,她一直望著人來人往,甚至我來了也沒多看,眼睛一直看著隔壁床的阿嬤和家人。尤其是孫子輩們,看得母親眼神不移。一看就是這個阿嬤一定是初生病,因此每個人都來探訪,久了就會愈來愈少了。

 

連家屬都來向我詢問巴氏量表與外籍看護申請。我儼然從新手變成老手了。家屬的徬徨、無知……再次照映我們最初的模樣。

 

下午一點半到醫院看媽媽,她見到我又敲打我又捏我的,原來她生氣我這麼晚才來看她。但我已經擱下所有的事情趕來了,媽媽。我說。

 

 

短期遭逢者 流浪病痛的邊境

 

轉盤式的人生,他們流浪在病痛的邊境,搭乘這輛列車的人是愁容滿面的旅者。和我過去流浪旅途時所閱讀的各色臉譜,是苦樂的兩端。好奇轉成靜默,熱絡轉成死寂。

 

我總是想,床旁的機器蜂鳴聲轉,是否可以轉想成旅館午夜偶爾傳來的麻將聲?是否能把病患的哀號聲,轉想成玩心臟病的尖叫聲?是否可以把午夜的呻吟轉想成情侶的呢喃?是否可以把集體病患陷入的熱燒,轉想成旅人的夢囈……。

 

然而,轉想是難的,轉念是難的,即使轉得了一瞬,也轉不了一時。

 

因為通往每一個房間的臉孔因疼痛而扭曲變形,因疾病而削骨皮枯,因無望而空洞無神,病體的尿騷氣味混著藥與酒精,家屬各自熬煮或攜來的雜食便當充斥廊道。我行經時,腦中不禁浮現著,那些我在旅途裡,無數青年旅館裡,那些還蘋果肌、嬰兒肥,殘存著白晝的疲憊與夜寢的酒精,殘留著邂逅的歡愉與別離的徹夜交談。

 

陪母親的醫院流浪,使我倒帶著自己曾如此任性的旅程,我的心常被時間嗤咬,回不去的種種懊悔。

 

我彷彿是天父最疼愛的孩子,但卻流徙他方。在聖者留名的醫院,我總想雲遊僧與聖者,他們啟程為的是宣道,而我的啟程為了什麼?我常常一個人像夢遊者般地走過廊道,像一架攝影機似地望著靠近床的病人。

 

但這些病容只顯現了數字,還有機器儀表板跳動的血壓脈搏。無從看出他們健康時的人生故事,在制式的病服下,只剩男或女。一切的物質都被退去,換上醫院的物品,在此平臺只有一個名字,就是「病人」。

 

 

但病人的家屬會記得他們健康時的人生故事,如果陪病者有一雙穿透病魔的能力,能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問題是每個人背後所拖帶的那個世界,是否值得被打撈上岸?母親如果沒有我這樣的提筆者,也將悄悄地來到這個世上,悄悄地離開。然而寫下來又如何?在此人世,文字也如浮萍。

 

正在如此想時,一個黝黑皮膚的女性一直看著我,我也覺得她有點面熟,但卻又想不起來。等她看見母親時,她叫著一聲阿嬤,張開嘴笑時,我想起她是在關渡醫院時,母親隔壁床的看護。

 

這名印尼看護非常好,阿嬤被她照顧得很好,我看她來醫院竟無家屬陪同,這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家屬完全信任,一種是家屬沒時間或沒那麼細心。印象裡,家屬很苛扣這名印傭的生活用度,據說一周才給她一千元,這一千元要養活她自己的三餐和阿嬤的三餐以及所有的生活用品採買,交通……。

 

但我每回見她總是笑咪咪的,她和阿蒂開始聊起天,來醫院往往是阿蒂遇見老鄉的機會,她們不約而同選擇同樣的島國工作,但落腳的地方卻差異很大。

 

 

媽媽因肺炎和胃造口手術再次來到馬偕醫院時,因停留時間久,光是遇到過去別家醫院的病患、家屬與看護就有幾回,彷彿大家又旅行同一塊了,或者驚訝於有些病人竟還沒「離境」,滯留成熟客,連打掃歐巴桑都認得了。

 

彼此都會詢問近況,近況就是病況,問的是好點沒?怎麼又來了?看哪一科?進行胃造口手術的這回因必須全身麻醉,因是微創手術,手術時間並不長,但從等待手術到麻醉,從麻醉再到恢復室,卻整整讓我從早上七點半陪母親等到手術結束時已然下午五點(急診插進來的病患是最優先手術的,因此只能等通知)。

 

早晨我從關渡大橋開往竹圍馬偕時,橋上就連遇三場車禍(這真是一條危險的橋樑,機車和汽車爭道,不知當初的設計者是怎麼設計的?)當時見救護車在橋上閃著燈時,心裡就想,母親排刀的時間會往後,只是沒料到往後到下午了。

 

在「過境室」等待推出來的母親

 

家屬休息室讓我想起機場過境室,在椅子上有人或酣睡或看手機或看電視螢幕,或者看著跑馬燈。只是休息室跑馬燈的是病人醫師名字,以及開刀科別,時間寫著等待中、手術中、恢復室中。而過境室跑馬燈閃爍的是飛機航班、航道以及準時或延遲。

 

家屬休息室廣播聲響的是家屬名字,過境室也常喊著尚未登機者的名字。家屬休息室的每一張臉都像是上方罩著烏雲,等待結果。牆上有三個螢幕,病患名字其中一個字因個人隱私被圈起來,我一直盯著螢幕鍾蘇OO。

 

住院中手術中恢復中,代表三種狀況。漫長的等待,就像登機前等待時的昏眩,極度旅行後的疲憊,一聽到登機廣播即醒轉衝至入口。休息室氣氛凝結,沉重。因此有的手持念珠,有的唸經,有的看著跑馬燈想心事,有的看著電視節目卻無神盯著,有的在低語,有的則手撫胸前十字架。

 

在家屬休息室,我看著螢幕跑馬燈秀出母親已經抵達恢復室時,我就像領航員準備她的降落。

 

 

接著就是要接機了,只等廣播喊著母親的家屬就可直奔去接她了。我開始豎起耳朵,當廣播母親名字時,我奔至恢復室。母親推出時看起來頗嚴重,由於罩著氧氣,又見著不少血跡,看起來蠻怵目驚心的,果然推到病房,母親疼痛的表情超過我的想像,感覺她要痛昏過去了。於是我和護士說著是否可以打止痛針,她說好,但也不能打太多,因為會昏睡。

 

晚上陪母親,直到醫院病房閉門。好在隔日她已醒轉,麻醉剛退,她像是轉機過多而在旅館昏睡多日的旅者,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我有多回在旅館醒來時望著天花板幾秒時,心有著大片的空洞感,我望著母親那縮小成縫的眼睛,我急忙伸出我的手,同時出聲喊她,我的聲音如引謦,逐漸引領她的靈識回返人間。

 

我鬆了一口氣,和母親流浪在手術房之境,就像是旅行到缺氧的高山,讓我呼吸縮緊,十分擔憂,一心只想快快結束這旅程。

 

所有的流浪之苦,莫過於此了。

 

本文經愛長照授權轉載,原文連結
當一個作家變成看護:《捨不得不見妳:女兒與母親,世上最長的分手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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