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車上,她提這件事提了好多次,而且我送她回去時,她也總說:「我不想回去,好恐怖喔。」老弟也聽她說過。我本以為是老媽想回家住才編出這個謊,但後來她說她能指出那個男人是誰。於是,我們將工作人員的照片一覽表攤在她面前,她指出一個男人說:「就是這個人,他講話好恐怖喔。」
文/松本秀夫
照護人手的狀況與棒球的投手陣十分相似。先發完投的模式已然落伍,照護的一方也可能壽命縮短。照護的人手愈多愈好,但費用也會增加。母親的照護工作由我先發,再拜託外婆和弟弟擔任中繼與壓軸,合組成「老媽照護隊」。但外婆去世後,等於我們的輪值班底少了一名大將,負擔更形沉重。
這時候,為了補強人力,我們向安養機構提出申請,一得到「目前尚有名額」的通知,我便活像久旱逢甘霖般,一古腦兒飛撲過去。然而,我想得太天真了,事情不會就此一帆風順,因為我見識到了日本長照世界的黑暗面。松本秀夫高喊換人,然後退到休息區了,但期待中的救援選手卻是個超乎意料的大騙子。
外婆去世
二○一一年冬天,外婆愈來愈無法進食,我想就是年老力衰吧,家人來探視,她把名字都叫錯了,話也說不清楚。外婆已九十四歲高齡,很難在這樣的下坡狀態踩住煞車。
我與老媽的同居生活也迎向終盤了。為避免壓力龐大的我再次暴力相向,我們利用「P園」短期照護服務的次數愈來愈頻繁。之前也提過,老媽跟這個機構合不來(因為這裡不能提供全天候一對一的照護),她討厭去,卻又不得不去,好可憐。原本就陷入憂鬱狀態的人,絕對不願住在一個沒有家人、周遭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即便設施多麼完善。
另一個不得不提的問題是照護費用。一個月平均約十二萬圓,我常出差的話,費用還會增加。尤其二○○八年八月,我必須前往北京出差,家裡超過三週無人,因而利用各種長照資源。這麼一來,即便個案管理師原田小姐已經設法幫我們省錢了,金額依然大幅膨脹。老弟好心幫我分攤一半,但我要負擔我自己家庭(他們另居他處)的生活費,還有自己個人的生活費(包含浪費無極限的酒錢),再要從薪水裡擠出這筆照護費用實在困難。
於是,我沒繳錢。這件事給原田小姐及其他協助我的人造成極大困擾。接著,被逼急的我竟然去借高利貸。就這樣,眼看著一切正朝崩壞直去。
才剛迎接新的一年,二○一二年一月,外婆去世了,享年九十四歲。她與外公在魚河岸開一家鮭魚店,將三名子女扶養長大,搞不好,我們兄弟能夠上大學也是拜外婆之賜。外婆往生後,我和老媽直奔醫院,開車一分鐘的距離。
「媽媽!媽媽!」老媽抽噎著緊緊抱住外婆的大體,令人不忍。
喪禮在港區的寺廟舉行,老媽也著喪服參加。但她誦經中老靜不下來,頻頻問:「我一定要在這裡嗎?」只好讓她出去。老媽的行動受到各種理性、感性,以及超越理性感性的某個莫名的內在衝動所翻弄,幾乎進入不可預知的世界。後來,老媽繼承外婆的部分遺產,才終於還清滯納的照護費用。此外,也算是一個巧合的時機嗎?由於老媽和我的同居生活已經瀕臨破裂的極限,就在這時候,之前申請入住的特養機構之一「U」通知我:「有空位了。」
特別養護老人之家
一般的收費安養院,必須先繳交一大筆錢才能入住,但特別養護老人之家不必,每個月要支付的金額也不高。不過,家家客滿,必須排隊等待。若是錯過這次,下回不知要等到何時才有空床。外婆留下一些積蓄,但我和老弟皆認為,老媽並無內臟疾病,會很長壽,所以這筆錢一定會花到精光。而個案管理師原田小姐也是建議我們不能錯過這次機會,換句話說,萬事俱備了。
二○一二年二月二日,老媽住進「U」機構。一旦入住特別養護老人之家,很可能那裡即是人生最終的住所了。入住前的家屬面試時,對方一直說出「看護」兩字,我覺得「看護」是針對病人而言,聽得很不習慣,也頗覺沉重。老媽「住」的房間白天日照充足。要是她那間位於三鷹的房子能夠這樣,即便一人獨居,我想老媽也會很健康的。
房間裡雖然沒廁所,但有一個附鏡子的小洗手檯。床的對面有小書桌和小衣櫃。我將老媽的生活全部塞進這裡,再託別人照顧……。內心五味雜陳,儘管不捨,但要是由我繼續照顧,不可否認,很可能又會傷害老媽身心。
然而,我怎麼也無法對老媽說:「妳就一直住在這裡。」我總是以愧疚的心情對她曉以大義:「等妳好了,我們就回家喔。」真是難受。只有一句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們一個星期回家住一次喔。」老媽住的那一層一共有六名入住者。白天,除了用餐時間,大家都各過各的。有人舒服地坐在大沙發上,有人看電視,有人低頭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老實說,每個人看起來都比老媽老多了。這麼說很失禮,但我認真懷疑:「老媽都跟這些人一樣了嗎?」七十五歲的老媽其實是這些人中最年輕的吧。老媽能跟這些人親近、交談最好,可是很遺憾,這種事幾乎不曾發生。這個時期,老媽已經自然而然不在意口水了,她只對餅乾有興趣,眼中無旁人。話說回來,在這種機構還能與人進行交流的話,便無入住必要了吧。
「U」機構雖然位於大街上,但不知是否隔音完善的關係,非常安靜。希望老媽能在這裡住得安穩、住得長久……。然而,很遺憾,我的願望未能實現。
又遭到虐待
「U」機構將入住者分成五到六人一組,這種小組模式讓人覺得工作人員比較能細心照顧到每一個人。換句話說,放著不管的時間應該比較少。老媽好像很常在餐桌上畫畫來殺時間,但每一張畫都只畫一半,留下一大片空白。我看過她畫,她其實沒有用力拿色鉛筆,那種握法等於沒有明確的支點,因此上色上得有氣無力的。或許這就是老媽生命力的寫照吧。我每週探視一次,有時兩週才一次。即便覺得老媽好可憐,但我終於從沉重的壓力中解脫出來,也覺得老媽住在那裡比較安心。而兩週回家一次,老媽總是格外開心。
我去接老媽的那一天,工作人員一早便會提高嗓門跟老媽說:「今天哥哥會來接妳喔。」由於正值棒球的球季,我去接老媽的時間總是搞到很晚,有時甚至遠遠超過夜晚十點,但跟警衛溝通過後,他們都會讓我進去。而不論我多麼晚到,老媽都不是在自己的房間等,而是坐在入口附近的沙發上等我。「啊,哥哥!」一見到我便笑逐顏開。
此刻的心情輕鬆多了,跟每天照顧老媽時大不相同,因此我能安穩以對。而我開車載老媽回家後,她也總是立刻熟睡。這也是我們兩人同居時想都想不到的事。或許老媽不以為然,但從我的立場來看,儘管自私,我認為和老媽保持這樣的距離最理想。然而有一天晚上,我載老媽回家的途中,老媽告訴我一件荒謬的事實。
「有個男人好恐怖喔。」
「咦?是工作人員嗎?」
「嗯,他說:『妳這個混帳!』就把我摔到床上。」
「怎、怎麼可能?」
「我兩隻手還被他從後面抓住呢。」
「真的?不會吧?」
「他還說:『我打死妳!』」
「打死」這兩字,五十年來,我沒聽老媽說過一次。她會用這兩個字編出謊話嗎?回家的車上,她提這件事提了好多次,而且我送她回去時,她也總說:「我不想回去,好恐怖喔。」老弟也聽她說過。我本以為是老媽想回家住才編出這個謊,但後來她說她能指出那個男人是誰。於是,我們將工作人員的照片一覽表攤在她面前,她指出一個男人說:「就是這個人,他講話好恐怖喔。」我還是不能完全相信。真會有這種事嗎?然後,有一次我去看老媽時。
「那個人剛剛來過喔。」老媽咕噥著說。這下可信度就高了,不像撒謊或妄想。若是真的,這種事不但夠嚇人,也太丟臉了,而且好可怕。安養機構虐待人的新聞時有所聞,沒想到我的家人竟會親身遭遇!我和老弟商量該如何處理。我們認真檢視老媽的房間,看可以在哪裡裝設錄音機,但一想到要是被發現就糟了,因此遲遲未付諸行動。
最後,我們採取的行動是找那個人談。事不宜遲,立即安排我和老弟、那個人以及機構負責人進行四方會談。負責人表示會加以調查。大約一週後吧,報告出爐了。
「我們查不到有那樣的事情發生。」又是這種千篇一律的內容。據說特別訊問過那個人,但,那人會從實招來才有鬼!我壓抑著怒氣聽對方解釋。「不過,考量到松本太太的精神狀況,我們會把那名工作人員調到其他樓層去。」既然保證老媽今後不會再接觸到那傢伙,我們也只好接受了。如今回想,當初真是糊塗透頂。
老媽死後,有次我和曾在那家機構擔任個案管理師的男性工作人員吃飯。我索性問他:「真的沒有那種虐待情形發生嗎?」「我想有。媽的!」那晚,我們兩人都猛灌黃湯。
本文選自《與失智老媽住一起:一場長期照護實況轉播》,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