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委員會把文學獎頒給了巴布.狄倫。直到現在他仍不發一語,沒人知道他參不參加頒獎儀式,就像50多年前的自己,狄倫繼續在杳無人跡的道路上獨行,含著口琴、抱著吉他⋯⋯。
一九九一年,巴布.狄倫(Bob Dylan)五十歲,年輕時棕黑的鬈髮,已經花成鋼刷般的硬鐵灰色,叢叢突起。法令紋深邃地從窄挺的尖鼻子旁,拉出兩道長刻痕,爬滿鬍渣子的雙頰,跟著皺摺向下垂落。
第三十三屆葛萊美獎頒獎人傑克.尼克遜提完辭,巨大、年輕狄倫剪影的後方背板,邊上閃出慘綠微光,狄倫出現在台上。在獲頒「終身成就獎」之前,他要先為典禮獻上一曲。
他像是忘了怎麼站,穿著暗色西裝,頭上頂著毛呢西部帽,虛浮地杵在那兒,模樣像是上世紀五○年代趕時髦的鄉巴佬,還有人懷疑他嗑了藥。狂暴、不耐的音響,突然以狄倫為圓心爆發開來,狄倫呢喃地唱著,像一個喉嚨卡痰的老菸槍,鼻音很重,念念有詞,不知道在詛咒些什麼,刻意把歌唱得含糊不清。
綠光灑在狄倫身上,他的身影看起來非常稀薄,很難想像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背板上的剪影像張很「酷」的遺照,可以跟切.格瓦拉或詹姆斯.迪恩的肖像相提並論,五十歲的狄倫卻像是一個來自六○年代的幽靈,這是一場聲響噪亂的巫魔會。
現場幾乎沒人聽懂他在唱什麼,即使是權威搖滾樂評馬庫斯(Greil Marcus),也想了半天才猜中歌名。這首歌是狄倫一九六三年唱的,〈戰爭的主人〉(Masters of War)。
〈戰爭的主人〉最後幾句歌詞是這樣的:「慘白的午後,我會看著你的棺木下降,我還會站在你墳前,直到我確定,你已死透。」前頭的歌詞,直接指向那些鑄造武器飛彈的幕後黑手。一九九一年,美國與盟友進攻伊拉克,難道狄倫是在用死亡的低語,毫無寬容地挖苦軍火商人和會議桌後的政客?
一把吉他、一把口琴,巴布.狄倫用蒼老嗓音唱出時代的心聲,在60年代風靡年輕人。(圖/Getty)
他反戰,但不願被貼標籤「我從不屬於任何運動的一部分」
「反戰」、「抗議」這是狄倫到現在還沒能撕下的標籤。他一直以來都撕得很用力,在自傳《搖滾記》中,甚至裝醉走進百貨公司,希望扭轉公眾形象,寧願當個醉鬼,不想做個英雄。
十月十三日,七十五歲的狄倫成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音樂表演者,狄倫獲獎算是爆冷門,某些出版商早就準備好印製熱門候選人村上春樹或唐.德里羅(Don DeLillo)等人的作品,諾貝爾委員會竟史無前例地把獎頒給了一個「局外人」。
某些文壇作者也酸個沒完,尤其是小說家厄文.威爾許(Irvine Welsh)心狠手辣地批評:「我是狄倫的粉絲,但這是一項從老態龍鍾、念念有詞的嬉皮,腐臭攝護腺擠出的未經熟慮懷舊獎。」(威爾許為文風格就是這樣,不俚俗,就寫不出《猜火車》了)
但狄倫的支持者也不少,小說家魯西迪(Salman Rushdie)就說這是「很讚的選擇」,「歌和詩向來緊密相連。」國內民歌歌手歡欣鼓舞,社會大眾也吐了口氣:「原來巴布.狄倫沒死啊!」
巴布.狄倫在〈地下鄉愁藍調〉MV中秀出歌詞字板,音樂、文字的詩性在影像上融為一體。(圖/達志)
狄倫適不適合領這個獎?
狄倫有兩種形象,就像銅板正反面。正面、印有「肖像」的那面,是作為「抗議歌手」的狄倫;反面,或許就是他文學性、私密的真實人格。
「抗議歌手」巴布.狄倫是一個鮮明意象,但如同樂評人張鐵志在《時代的噪音》中說的,這「可能是音樂史上的最大誤會。」狄倫是不願背上這個十字架的。狄倫出身美國明尼蘇達州,本名叫羅伯.艾倫.齊默曼(Robert Allen Zimmerman),一九六一年二月,就他自己的說法,是搭著一輛五七年的雪佛蘭轎車(但也有人說他坐的是灰狗巴士),從芝加哥來到紐約,在酒吧、咖啡廳發跡。當年戰後嬰兒潮的孩子們,已長大成為青年學生,一股左翼的力量在學生與民歌界茁壯。無論狄倫搭的是雪佛蘭還是灰狗,他很快就展現才華,成為這個年代的代表人物之一。
在人們還對五○年代「麥卡錫主義」(以反共為名,沒有足夠證據,卻指控他人顛覆、叛國)餘悸猶存的當下,狄倫在一九六二到六三年間寫的〈隨風而逝〉(Blowin' in the Wind)、〈戰爭的主人〉等歌曲,幾乎被奉為「抗議」國歌。
〈隨風而逝〉質問,「要多久時間,某些人才能獲得自由?」「一個人要有幾副耳朵,才能聽見人們在哭泣?」句句鏗鏘有力。他在一九六四年受訪時說,「我只想從我的內在出發寫歌,我並不屬於任何一場運動的一部分。」但歌曲代表了整個時代,狄倫也再揮不去「抗議歌手」的身分。
雖然始終不成功,但看得出來,他很果決地想與這個身分切割。狄倫毅然拿起電吉他玩起搖滾樂,當時「民歌派」視搖滾樂為靡靡之音,一九六六年,狄倫在英國皇家亞伯廳表演,一名觀眾憤怒大喊「猶大!」(意指背叛者)狄倫跺腳把樂器音量調到最大,唱出了經典名曲〈宛如滾石〉。
「你獨自一個人,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宛如滾石〉就像銅板反面,狄倫也像顆不願駐足、不願被定義的滾石。
他創作,但不解釋自己「我不需告訴你這裡面有什麼訊息」
銅板的反面,的確會比身為「抗議歌手」的狄倫更有意思。一九六○年代,狄倫的追隨者會撿拾他抽完的菸蒂,從中找尋意義,但這種從菸灰缸中尋找神諭的方式畢竟不太科學,從狄倫的藝術創作,更能窺見被壓在地上的銅板反面。他從不解釋自己寫的歌,在面對《時代》雜誌記者時,他更不客氣地說:「我不需要給你理由或告訴你這裡面有什麼訊息!」他不願扛起時代的重擔,只想擺出巴布.狄倫真正的姿態。
樂評人薛爾頓(Robert Shelton)在一九七八年的訪問裡說:「他一直都用些反諷或機智的話語掩蓋個人情緒。」要理解他,必須參透其中模糊曖昧之處,「他像魔鬼一樣捍衛個人隱私。」他總是狡猾地用語言、文字、歌曲和身體隱匿情感,滑溜地閃避問題。這就是巴布.狄倫,他的人格不斷轉移,就像他寫的詩與歌,有時很優美、有時也會咬人。
一九六四年,狄倫在專輯《蛻變時節》封套上,寫下了他的墓誌銘,當年他才二十三歲。這篇散文詩,裡頭包含三千九百四十個單詞。文字古怪,但寓意飽滿,尤其是行句間的節奏感,以及沒有說出口的潛台詞,造就了一種獨特隱晦的文風。他在歌詞、小說《狼蛛》中,都把這些手法發揮得淋漓盡致。
民謠女王瓊拜雅(左)與狄倫有過戀情,但無疾而終。 (圖/Getty)
〈宛如滾石〉歌詞手稿,在蘇富比拍賣,賣出200萬美元。
他寫歌,也擁有文學靈魂 曾說「自己是詩人,然後才是音樂家」
巴布.狄倫為何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他在文學成就上總合了「垮世代」(Beat Generation)與美國民謠的傳統。「垮世代」代表人物金斯堡(Allen Ginsberg)與狄倫的關係如父如友,在文學上,狄倫也與「垮世代」的理念有共通之處。
狄倫的作品擅長虛構,連他的自傳也一樣,狄倫從旅遊指南、文學作品,甚至是性醜聞書籍中,「抄襲」了不少東西。但狄倫不只是抄,那些段落,在他的文字中被拆解重置。「垮世代」也擅長堆砌典故、講究形式,讓文字藉自身的節奏起舞。他跟隨著這種腳步,利用斷裂的文字,就像背書簡的說書人,信口就能說出個新故事,也創造了他獨一無二的詩學。
狄倫說:「我認為我自己是詩人,然後才是音樂家。我活得像個詩人,也會死得像一個詩人。」那些虛構的情節和文字,或許表現了他最真的一面。
金斯堡最有名的長詩〈嚎叫〉被拍成電影,有句台詞:「詩,大體說來,是有韻律的表達感情。而感情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衝動,就像性衝動。這種感情發源於胃部深處,然後從胸中升起,抒發於嘴巴或耳朵,呼⋯⋯然後成為低語或呻吟或嘆息。」巴布.狄倫在葛萊美舞台上那樣唱,他身體裡或許也有份不為人知的感情,緩緩升起,讓他吐出一連串語焉不詳的聲音,低吼、然後吟念,隨風而逝。
巴布.狄倫
出生:1941年
迄今專輯:48張專輯、58張單曲
代表作品:1963年〈隨風而逝〉、 1964年〈蛻變時節〉、 1965年〈宛如滾石〉等
獲獎紀錄:12座葛萊美音樂獎、《時代》雜誌選為20世紀百大最具影響力人士、普立茲特殊貢獻獎、奧斯卡最佳原創歌曲獎、諾貝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