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高鐵票務混亂、乘客怨聲載道之際，近來鮮少露面的高鐵董事長殷琪，23日上午出席《慢行聽禪》新書發表會。這本書是她向法鼓山創辦人聖嚴法師，過去三年多達11回請法、解惑的紀錄。發表會這天，兩人相見，談的仍是不可思議的佛法，以及殷琪內心刀槍不入的祕密。
潔白的花，靜立瓶中。
二○○三年九月底，篤信密宗的高鐵董事長殷琪，來到法鼓山創辦人聖嚴法師的辦公室叩門，手捧著一束白花作獻禮，帶著滿腹疑惑，要請法解惑。
不動如山的老和尚，遇到高鐵女強人。
花插入瓶，束之於側，片片花瓣彷彿耳朵舒展，一同聽法。在金山三界村法鼓山這裡，沒有高鐵、沒有工程、沒有利益紛亂，空氣中傳來兩人一起一落對談聲。細白花蕊，隨語音顫抖，有如聽者內心悸動。
殷琪請法前後三年，共十一回，中間因故中斷了一年半，後來聖嚴生了一場重病，無法出國弘法，養病期間，兩人便「一氣呵成」地完成了對談。
看著昔日對談成就了一本書，聖嚴法師，微微笑著。他大病已癒，這次公開露面，說話雖仍微弱但臉色紅潤，身體健朗，眉毛也開始轉白。側臉望去，更突出幾莖崢嶸的長壽眉。他謙虛地說：「這本書沒有大道理，就是在平常的生活中，平常的人，說平常的話，談平常的事。」
聖嚴微笑看著口中稱呼的「殷琪菩薩」說：「殷董事長具備很多的角色和身分，她本身生命體驗、知識都很豐富，她問問題，如果我常識不夠，我就會被問倒。」這本書的內容，因著殷琪提問，涵括了教育、管理、競爭、憂患、生死及解脫等。
「她談怎麼教育孩子，呵呵，我沒生過孩子啊，我不會；甚至，談到企業，我不是企業家，我不懂。但我從她提的問題中，發現問題，回答問題。以不變應萬變，用佛法的本質，來因應各種變化球。」
問人生 「以不變應萬變，用佛法的本質，因應各種變化球。」
「她丟球給我，本來這個球丟過來是紅的，一下子又變成白球，問題一下子又轉變了焦點，我接下球，不能胡說八道，要言之有信，無形中，我也學到很多。」
說到這裡，殷琪趕忙雙手合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她坐在聖嚴法師的左手邊，一身黑色優雅的套裝，挽著整齊的髮髻，沒戴任何戒指、耳環，合十時露出素淨的手指。
由於殷琪問法的三年間，高鐵正好面臨很多批評聲浪，而現在挑在高鐵試營運紛亂時刻出書，許多人質疑是不是用佛法來「哄」社會大眾。
談佛法 「台灣社會把佛教當成醫院，對佛法非常不敬。」
在場的記者連番質問：「是不是因為高鐵壓力太大，潛心修佛尋找慰藉，度過難關？」問到第三次，殷琪忍不住說：「台灣社會基本有個誤解，把佛教當成醫院，今天有病就去看一下，有麻煩就去請示一下，這對佛法非常不敬。」
面對批評，殷琪總顯得刀槍不入，這樣的鐵娘子，原來內心有張八風吹不動的旌旗，「我們皈依為佛門弟子目的不在這裡。所以我絕對不可能把個人感情、生活、事業上的問題，拿去問上師，這是很……很不敬的……。我把這種因緣當成寶貝，所以不會用這種心態對待我們的上師、我們的佛法。」
這幾年，殷琪勤讀中英文佛書，據說，中文大有進步。她在自己寫成的序言提到，佛法浩瀚如洋，無法「以蠡測海」。她說，「蠡」是指小小的蚌殼（編按：蠡的原意為瓠瓜做的水瓢），怎能妄想測量海水究竟多少？或是，聖嚴法師提到，有人喜歡接觸很多門派，卻從不深入，這個門摸一摸，那個門也摸一摸，這樣的「摸門教」到頭來連一個門都進不去，她聽了真覺得「當頭棒喝」。
殷琪的中文寫得醜，原本連看到律師寫「殷鑑不遠」的「殷」，都要問：「咦，為什麼要用我的殷？」但是現在，「以蠡測海」、「當頭棒喝」等成語，殷琪都可以體會得非常通透。
殷琪求佛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她以沉穩的語調闡明自己從生而來的困境。「我自己很小，大概十幾歲時，就對『人生為什麼是這樣子？』產生很大的疑惑，我求學過程中最矛盾的一點是，我最想知道的，都是學校老師沒辦法教我的。人既然要死，那又為何要生？人在這世界上到底在做什麼？這些問題好像都沒有人能夠給我答案。」
沒有人給她解答，她對上學感到不耐煩，少女時期的殷琪，根本就是個逃學抽菸、喝酒無惡不做的小太妹，甚至還曾放火燒學校。這樣的叛逆少女，到了美國，又在七○年代的革命浪潮的沖激裡，崇拜古巴革命家切‧格瓦拉，並成為馬克思主義的信徒。
馬克思說過名言「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也許殷琪自己也沒想到，時隔三十多年後，她的信仰如此堅定，而且一路循著自己心跡，歷經幾個法門，先是皈依禪宗，之後進入藏傳佛教系統，至今又來到聖嚴法師跟前。
不止殷琪，很多政治人物來到聖嚴面前，外表裝得虔敬，內心卻沒有清楚地覺照，即使法師耳提面命「慈悲沒有敵人，智慧不起煩惱」，亦屬枉然。
但殷琪的確有點不同。
她自剖說：「我對禪宗一直有種『生生世世』俱來強烈的感覺。我喜歡寺院，每當我進入寺院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流淚，佛法激發我很多情緒和感情，讓我很快樂。不過我永遠不會把宗教當成我有事情就去，我覺得它在生活中就是靠自己。」
本書作者潘是這十一回請去的忠實記錄者，她觀察到，殷琪問法三年來，反覆再三著墨最深的就是「苦」字。
殷琪也坦承看遍家中所有中英文的書，對苦的真諦沒有終極的答案。聖嚴對殷琪說：「苦的事實，無法排除，只有用修行的方法面對它、化解它，才能從苦的事實解脫。佛為眾生說法，就是希望眾生離苦。」
去年五月間，殷琪公司有位同事，中午用完餐後，覺得不太舒服，坐計程車趕往醫院，但還未到院就因心肌梗塞過世了。
走得如此突然，殷琪聽到消息後，十分震驚，「從開心地吃飯、聊天，到身體不適，走出去叫車，就在車上過世，前後不過兩個小時。沒有任何徵兆，才四十一歲！」
談無常 「佛法出發於無常，一切狀況隨時都可能發生變化。」
生命的無常，令殷琪感慨。聖嚴法師也說：「憂患意識，是一種健康的心態。從佛教立場而言，佛法的基本思想就是憂患意識，出發點在於『無常』。無常穿透人的現今生活，人的未來方向，以無常觀之，一切狀況隨時都可能發生變化，隨時都可能步入毀滅。」
因此，殷琪每天早上總抽出一些時間，「好好把心安定下來」。她打禪七，或閉關五天四夜修行，她修行的經驗豐富，也自暴曾在三天兩夜閉關的飢餓裡，到最後一天下午忍不住，「滿腦子只想到一杯濃濃的奶茶、熱熱的麵包。」
二○○四年，殷琪第五回上山造訪聖嚴，除了固定的獻花儀式外，這一天，略微不同。聖嚴先要人將大片落地窗竹簾放下，光線霎時昏暗，他要殷琪和在場記述者潘，閉眼打坐。這也是惟一的一次。
片刻寧靜之後，聖嚴拿出一個兩手合抱的化石，殷琪說：「貝殼？」聖嚴說：「這不是它的殼，而是它的肉。」聖嚴說：「這是石頭，但本來是一個生命。」
以前的生命，現在變成石頭了，聖嚴惋惜著：「若能化為光明，多好！如果能修行的話，就會化為光明，不修行就轉世再來。」生命很容易被無明遮掩，成為麻木不仁的頑石。
「但人如何避免失去內在光明，變成麻痺的化石狀態？」
聖嚴答說：「人死後就變成泥土灰塵，與草木同朽，變成化石還是幸運的呢！因此我們做為一個人，要在精神面充實自我的價值和能量。在生的時候，對自己負責，對社會負責，奉獻社會。人的價值存在於整個宇宙間、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物的關係，人成為宇宙間的一種能量，影響其他能量，能量互相影響，永不絕跡，人才不會變成化石。」
但是，現今社會，卻有很多人無法將痛苦翻轉，在閉鎖中喪失了內心的光明。這幾年，聖嚴十分關注台灣社會。二○○五年，台灣有四萬二千多人自殺身亡，超過九二一地震罹難人數，相當於每十萬人就有十八人自殺，自殺率是全世界平均的一倍半；近十年來台灣的離婚率成長一‧一五倍，平均每天有一百七十八‧一對夫妻離婚；人與人之間喪失關懷與信任，罹患憂鬱症的比率也越來越高……。
這些受苦的生命，觸動聖嚴的悲心。去年，他拖著孱弱的身軀，在電視廣告中憂心忡忡苦勸：「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人不轉心轉」，並且呼籲要大家「多想兩分鐘，你可以不必自殺，還有許多活路可走。」
他大聲疾呼：「自殺者會陷入痛苦輪迴，無法真正解脫，而且生者往往比死者痛苦。」
活著的痛苦，聖嚴比常人還要清楚。他曾自喻為「風雪中的行腳僧」，他也曾對自己感到懷疑，「像我這樣的人，沒人看得到我，也沒人看得起我。」
他三十九歲毅然留學日本，熬到四十五歲拿到博士，卻流落美國，名義上是住持，但其實是廟祝，買菜、煮飯、照顧信徒，前途茫茫。後來美國學生越來越多，慢慢有了名氣，到長春藤名校教書，之後，台灣也開始有人需要他，等到開始建設法鼓山時，他已六十歲了。
他走過很多磨難，法鼓山終於在十七個年頭後落成，一草一木逐步實現他「人間淨土」的理想。他對企業因追求發展而破壞環境深感痛心，即使是現今流行「永續經營」理念，他也認為不盡完善。「地球慢慢老化了，總有消耗完的一天，永續經營是我們自己騙自己，我們用它，事實上這東西不可能再回來。」
如今高鐵完工了，它帶來速度，同時也帶來有形無形的破壞。身為佛教徒，殷琪清楚，她俗世的事業，與環境存在高度的緊張關係。
談修行 「有時會想，應該離開企業界，就有更多時間修行。」
她坦言：「營造業其實是一個必須先毀滅，然後再建造的行業。它讓我們生活中更方便，更文明，但人越來越不快樂，越來越不幸福，人與人的衝突不斷增加，這本身就是一種矛盾。我覺得人生出來一直都在衝突中，所做和所想的，很難圓滿，我不否認這個矛盾永遠存在。」
因此，五年後，殷琪希望自己可以慢慢離開事業，走到其他方向上。她甚至想創辦佛教小學，落實她心中台灣教育最欠缺的生命教育。「我們缺乏太多知識，我們也太沒有智慧了，沒有能夠好好面對。我有時會想，應該要整個離開企業界，因為離開後，我就有更多時間修行。」說到這，她解脫般地笑了出來。
█聖嚴法師
出生：1930年生於江蘇，6歲才會走路講話
學歷：日本東京立正大學博士
經歷：11歲入小學，僅念了4年，13歲出家，18歲還俗，隱身軍旅10年，隨國軍來台，30歲二度出家，於高雄美濃潛修6年，創辦中華佛學研究所、法鼓山
█殷琪
出生：1955年3月17日
現職：大陸工程總經理、台灣高鐵董事長
學歷：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經濟系畢業
經歷：1977年自美返國、1986年接任大陸工程總經理、1998年出任高鐵公司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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