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鄉、麥寮鄉、大城鄉,三個台灣偏僻的海邊小鎮,卻都因石化廠而改變了命運。觀音鄉二十年前拒絕了台塑六輕,為何成為種滿翠綠連花的幸福小城?麥寮為了發展而擁抱六輕,為何如今又要反六輕?大城會成為第二個麥寮嗎?
日本地震造成千葉縣煉油廠大火,令人怵目驚心。彰化、雲林沿海居民也擔心,若台塑六輕及國光石化發生大火,性命將受威脅,於日前北上到總統府抗議。
農曆年前的一月二十六日,夜幕低垂,天空下起大雨,位在台北的環保署大樓燈火通明,門前的空地上聚滿了上千位年輕學子,不畏天氣又凍又寒,靜靜地抗議。他們大部分是來自彰化大城鄉的學生,為了反對國光石化設廠而北上抗議,這些學生甘願忍受一時的寒凍之苦,因為他們知道,這隻石化怪獸將從此改變這個海濱小鄉村的命運,「現在不抗爭,未來就會後悔!」學生們說。
根據經濟部的資料,石化相關產業一年產值超過三兆元,貢獻台灣二五%GDP(國內生產毛額),養活四十二萬人;但很少有人看到,煙囪高聳的石化廠,已悄悄改變台灣三個鄉鎮的發展,也改變數萬人的命運。
《今周刊》採訪團隊特別由北而南,深入三個因石化廠而改變的鄉鎮,直擊當地民眾受到石化業設廠的衝擊。
桃園觀音鄉 勇於拒絕才有幸福
假日的桃園觀音鄉,每條路上幾乎都塞滿了車,沿路都是趁著放假特地前來觀賞蓮花的外地遊客。現在很少人知道,二十年前,曾經因為計畫要在這裡蓋六輕石化工廠,發生過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如今的觀音鄉,放眼望去,荷葉田田、蓮香處處,每年的蓮花季,風景如畫,很難想像當年它也曾經滿目瘡痍,每條小溪都惡臭難聞,每畝田都遭重金屬汙染。
一九八九年,一項消息傳來,台塑宣布六輕興建將落腳觀音鄉,為了避免家園受汙染,鄉民們自動自發集結,發起拒絕六輕落腳的抗爭運動。
當年觀音鄉反六輕的大將黃安滄,描述當時號召鄉民北上陳情抗議的情形,「我們要北上抗議的前幾天,剛好發生『五二○流血衝突事件』」,原本擔心鄉民會因此退卻,「沒想到幾乎百分之九十的鄉民都還是勇敢站出來。」對於六輕,鄉民的態度頗為堅定與團結,「當時我們決議每戶出一丁,堅決抗爭六輕。」他說。鄉民團結一致,加上當地知識分子的協助,最後,在諸多考量下,台塑只好放棄觀音,往南另覓土地,觀音鄉的命運從此改變!
首先,觀音鄉從工業汙染之鄉轉變為蓮花之鄉。會成為蓮花田的故鄉,其實是一個美麗的誤會。位於觀音鄉大堀溪旁的蓮花田,原本不是為了吸引觀光客而種,而是為了「搶救大堀溪」而生。反六輕活動後,觀音鄉人更進一步,化抗爭為積極改善環境,其中被拯救改善的對象之一,就是大堀溪。
曾參與拯救大堀溪、現為萬能科技大學觀光與休閒管理系講師的江明潭表示,拯救大堀溪同時,有人提議為了讓大堀溪兩旁因休耕而雜草叢生的農田更整潔,何不種植一些蓮花,既可涵養土壤,又可美化環境。「沒想到大批人潮追花而來,大家都很驚訝。」江明潭說道。救溪這樣一個愛鄉護土的動作,不但造就當地農民的第二春,吸引年輕人返鄉回流,也締造了一個幸福觀音鄉的新藍圖。
這幅新面貌,不僅讓外界對觀音鄉的印象大為改觀,甚至開始吸引年輕的觀音鄉子弟,返鄉開闢新天地。其中,三十八歲的向陽農場主人黃永林,即是觀音子弟返鄉圓夢的最佳範例。
黃永林(上圖)一手打造的向陽農場,吸引外地遊客遠道而來。
返鄉遊子一圓農場主人夢
曾經在觀音鄉度過童年的黃永林,像大部分的觀音鄉年輕人一樣,一畢業就到外地工作。孝順的他,每年夏天都會固定回觀音老家探視祖母。有一年,就在回祖母家的路上,他發現,原本人車稀疏的鄉間小路,竟然堵起長長車龍,從車窗望出去,無論是路邊,或是田埂小路,只要可以落腳的地方,都擠滿了人。好奇的他,下車一探究竟,才發現吸引這麼多人跑到鄉間小鎮的大磁鐵,原來是一朵朵隨風搖曳生姿、嬌豔動人的蓮花。 本身有園藝專長的黃永林,發現家鄉不一樣了,心底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實現夢想的機會到了。黃永林辭去工作,靠著標會得來的三十萬元,打造種滿向日葵的「向陽農場」。「我全心全意投入,因為這是我唯一的收入來源。」
首先,他選擇向日葵為農場主題,以便和既有的蓮花園做市場區隔,「遊客要看蓮花有很多選擇,但是要看向日葵,就只有向陽農場。」光是向日葵,他就栽植了十多種以上的品種,園區不僅提供採花,更仔細介紹向日葵從播種、幼苗、開花、結籽的成長過程,此外,也展示多樣向日葵手工藝品。接著,他還開拓其他花種,從ㄧ季做到全年四季,農場都有花開。「ㄧ開始很簡陋,連廁所都是用祖母家的」,但ㄧ步一腳印,黃永林將賺來的錢不斷投資進去,每年增加一點新的建設和服務。年輕的他,也應用了當時剛開始流行的電子郵件轉寄、分享功能,將「向陽農場」透過親朋好友,ㄧ傳十、十傳百地介紹出去。於是,黃永林的農場主人夢,不但成真,還從一甲地變成六甲地,從ㄧ座農場變成兩座農場。向陽農場目前已是北台灣最大的向日葵主題農場。
今年元宵節,黃永林的親戚們回老家祭拜祖先。看到祖父留下來荒廢已久、雜草叢生的田地,竟然在孫子的手上重新活化,長輩們都覺得非常驕傲、開心。
「我在桃園中壢市的公寓住了十幾年,都不知道我們家隔壁鄰居叫什麼名字」,回到鄉下後,黃永林結交了許多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原本應該是競爭關係的同業,卻可以常常相約一起吃飯、喝酒、聊天,他開心地說,「真的有做農場的那種fu〈感覺〉」。
黃永林和當地幾個專業休閒農場業者還聯盟組成「觀音小鎮」,「我們要告訴遊客的,不只是向陽農場的好,而是觀音鄉的好」,爽朗的黃永林熱情地說,「這裡是我的老家,我又念園藝系,能和大家分享我的夢想園地,是很開心的一件事。」曾有記者採訪完後,感嘆又羨慕地對黃永林說:「你把家裡弄得漂漂亮亮的,還可以賺錢,真是好工作。」彷彿是「開心農場」的主人一般,黃永林的車上都是釣竿,隨時心血來潮就四處當姜太公去。
另一位返鄉創造新天地的觀音子弟李文華,在四十不惑的年紀,決定離開都市叢林,返鄉定居。熱愛古董家具的李文華夫婦,將一棟建於大陸安徽省的清代花聽,遠渡重洋,運到了台灣,落腳於觀音鄉,命名為「水來青舍」,長年吃素的兩人,並提倡精緻蔬時慢食風,古色古香的建築結合精緻素食,成功吸引各地饕客,不遠千里而來!「很慶幸當初的決定,家鄉的步調,讓人覺得舒服又自在。」原本流浪在外的觀音子弟李文華,終於找到自己的幸福園地。
除了黃永林、李文華外,充滿綠意、花香的觀音鄉,也陸續吸引更多年輕人回鄉創業,如三旗養蜂場、元音農場、翊豪火龍果農場等,都是年輕人返鄉落腳的成績。
一場六輕抗議,不但保住了觀音鄉家園,也間接讓許多年輕人改變命運,圓了自己的夢。
白牆黑瓦、古色古香的水來青舍,彷彿桃花源一般,淨化遊客的心靈。
李文華、翁雪晴夫婦在觀音鄉一手打造的水來青舍,聲名遠播,吸引饕客與遊客不遠千里而來。
雲林麥寮鄉 繁榮承諾下的辛酸與無奈
從觀音鄉往南兩百公里外的雲林縣麥寮鄉,同樣也因為六輕石化工廠,而改變數萬人的命運,只是結局與觀音鄉截然不同。
進入麥寮,冬天的海風依舊強勁,灰白色的天空,壓著這個被稱為「風頭水尾」的沿海鄉鎮。大老遠地,只見漁民楊明同揮著雙手走來,他有著漁民黝黑的膚色,但瘦弱的身軀卻讓人感覺不到活力。
見面的第一句話,就令人大吃一驚,「我要先懺悔,因為當初歡迎六輕到麥寮設廠,我是其中舞龍舞獅、敲鑼打鼓的一個。」「現在會站在第一線抗爭,我是抱著贖罪的心態。」他似乎用盡力氣地說著。
曾經,他舉著紅布條歡迎六輕設廠,但現在的他,頭綁白布條抗議。前後轉變之大,就和麥寮的環境一樣。「以前麥寮太窮了,大家窮到怕。」楊明同解釋當初麥寮人為什麼會歡迎六輕來建廠,台塑承諾會繁榮地方,會蓋安養社區、購物中心、海濱休閒中心等設施,「到時,麥寮會變成一座美麗城市,他們這樣告訴我們。」
建石化廠可以繁榮地方、促進就業,這樣的承諾與願景,讓純樸的麥寮張開雙臂歡迎六輕進駐。
六輕建廠後,麥寮繁榮了嗎?在麥寮農會前面的大街上,要吃一頓飯,只找得到一家賣魷魚羹的小吃店。要找旅館住宿,有人建議還是到半小時車程外的虎尾鎮吧。
至於促進就業,麥寮年輕人從此不用再離鄉背井了嗎?楊明同的三個兒子,沒有一個留在麥寮工作,曾經他叫二兒子去六輕應徵,工作不到半年,兒子就向父親表示「實在做不下去了」,一開始楊明同還責怪兒子,直到兒子大聲抗議,「爸,你是要等到我得癌症,還是斷手斷腳才離開嗎?」
請神容易送神難的無奈
楊明同自己也曾擔任台塑承包商的監工,但六輕廠區裡一張告示牌上的字,讓他從此不敢踏進六輕大門。這個位於明火區的告示牌這樣警告員工,「不能在陽光底下暴露超過十分鐘,否則有致癌危險」〈身上沾染的特殊化學物質經光合作用後,會有嚴重毒害〉。
「再多的錢我也不要,太恐怖了。」楊明同說道,這時也才了解兒子的心情。而麥寮六輕去年所發生的兩起大火事件,他也是心有餘悸,「爆炸起火時,就像F16起飛的聲音,整晚都是如此。」
除了擔心連鎖反應的爆炸外,「我們更怕那個丙烯槽,如果爆炸起來,不知道會有多嚴重。」當地麥寮人,膽顫心驚,徹夜難眠,隨時準備疏散逃命去。這種精神上的恐懼與折磨,不是一日兩日,而是長達二十年,還有無盡的未來,純樸的麥寮人,只有一句「沒法度」〈沒辦法〉,默默逆來順受。
此外,「每次一下雨,魚就慘了,因為雨水會挾帶天空的石化漂浮物,落到魚池裡,造成魚群整批暴斃」,楊明同只能無助地看著自己的心血化為烏有。
不僅魚群暴斃,人民健康也飽受威脅。在麥寮鄉和鄰近的台西鎮,鄉民罹患肝癌、肺癌的比率之高,已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路上隨便抓個人,親朋好友問一問,大都是死於癌症。
台大工業衛生研究所教授詹長權所做的《空氣污染對沿海地區環境及居民健康影響風險評估》也指出,台塑雲林六輕所在地麥寮鄉及周遭四個鄉的全癌症發生率,在六輕一九九九年開始排放揮發性有機物〈VOCs〉之後,顯著增高,例如台西鄉的肝癌和全癌症的發生率,就分別成長了三成和八成。麥寮農會牆壁的白板上,用黑色奇異筆寫的是今年二月份的往生名單,農會總幹事許凌杰屈指一算,八個裡面就有五個死於癌症。
許凌杰話鋒一轉,「就算不是得癌去世,也是被撞死的。」原因是在六輕上班的外地員工,絕大部分都寧願住在外地,每天通勤往返麥寮。但因為周邊道路沒有開發好,因此交通混亂,老人家過馬路時,經常發生車禍。「最近車禍比較少了,因為都死得差不多了。」麥寮人用一種黑色幽默,讓日子可以繼續下去;但這首麥寮悲歌,卻還沒結束。當政府官員在歌頌石化工業創造多少GDP時,恐怕不知道他也創造了一座死亡之城。
對於麥寮居民的健康情形,台塑的回應是,以做過風險健康評估,縣環保局也多次稽查並採樣檢驗,結果均符合標準。台塑麥寮管理處也指出,癌症發生的原因很多,歸咎於六輕過於偏頗。
「當年觀音鄉發起抗爭,我們卻去舞龍舞獅」,後悔莫及的麥寮人發現,「請神容易送神難」。「我們多次抗議,但沒有用,沒人會理漁民的話。」海豐漁民林來德無奈又無助的心情讓人感傷。「麥寮人抗爭不是愛錢,麥寮人愛的是性命。」楊明同強調,現在是為保命而抗爭。麥寮悲歌令人心酸。
(右)麥寮鄉的養殖漁民,最怕下雨,雨水挾帶空中的不明漂浮物,魚群往往集體暴斃。
(左)「六輕爆炸起火時,就像F16起飛的聲音,整晚都是如此。我們更怕那個丙烯槽,如果爆炸起來,不知道會有多嚴重。」
六輕的兩起爆炸事件,周圍居民活在恐怖的陰影中,害怕更多的連環爆,終日寢食難安。
彰化大城鄉 石化巨獸正虎視眈眈
同樣的海風吹拂,彰化大城鄉也正站在十字路口,他們要歡迎還是拒絕國光石化?
蚵農洪高坤也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一九七六年,才十四歲的他就離鄉背井,跑到台北市松山的五分埔批發市集工作,從事訂製衣服的整燙與銷售,當時台灣紡織業正興盛,隨著紡織業漸漸沒落,中南部的養殖業興起,洪高坤於是決定投入七星鱸魚的養殖行列。
台灣養殖七星鱸魚的發展,也是之後大起就大落,好的時候,利潤有兩倍多,結果不意外的,立刻吸引眾人一窩蜂加入,直到價格崩盤。再度失業的洪高坤,最後回到彰化故鄉芳苑,重拾父親的養蚵工作,「只要那一片海在,就不怕會餓死。」洪高坤安慰地說。
對於彰化縣芳苑鄉、大城鄉的漁民來說,「這片海就是他們的提款機」,還好有這一片海濱,失業後的洪高坤不需要依靠政府救助,只要肯努力,依然能靠自己養活一家大小。未來,如果國光石化設立,這台提款機恐怕將被破壞。
台灣經濟的變遷,讓洪高坤屢次成為犧牲品,但他並未因此放棄自己。這一次,面對國光石化這隻巨獸入侵,他和小孩、老婆是否還能挺得過?已經四十幾歲的他,還能退到哪裡去?
短短二十年,一家石化廠影響台灣二個小鄉鎮的命運。觀音鄉由破敗走向重生,麥寮鄉則是悔不當初,未來大城鄉的命運會如何,需要主政者智慧的抉擇!
蚵農洪嵩坤滿臉憂心,國光石化若設廠,他與家人要退到哪裡去?
彰化大城鄉民多是靠養殖、務農為生,石化巨獸八輕可能帶來的環境汙染,讓他們憤怒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