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的貪婪 獨家揭露台塑集體收賄內幕

今年五月底，一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走進台中市國民黨某立委辦公室，他拿出一張檢舉函控訴父親、大哥欺侮他，「爸爸只對哥哥好、爸爸讓我做不了生意、做不下去、不公平……，現在出口貿易難做，爸爸讓我走投無路。」

這個年輕人名叫劉上至。他的父親劉宗正的欣雙興包裝公司長期與台塑集團往來，擔任太空袋包商。劉宗正把公司交給大兒子劉上行，小兒子劉上至則另開設塑佑塑膠公司。劉上至一直向父親要求，希望能夠做到台塑太空袋的生意，卻得不到父親點頭。

該立委認為這是家庭糾紛，勸他回去好好溝通。求助未果的劉上至不甘心，更不想善罷干休。他寄出了一封陳情信。 

這封信成了揭露了台灣最清廉的企業帝國腐化的引信。日後更引爆了台塑集團六十一年來規模最大、層級最高、幅員最廣的貪瀆案，造成高達二十五人悄然離職，才上任二十四天的台塑總經理林振榮，在七月二十四日辭職獲准。七月二十七日的周一，調查局主動介入調查。

這起受賄案的涉案人員遍及台塑、南亞、台化三大公司及總管理處，人數分別是台塑十三人、南亞兩人、台化六人、總管理處四人，合計二十五人涉貪，金額超過一億三千萬元，涉及幅員之廣、層級之高，也是首見，收賄時間則長達八年之久。收賄起於二○○八年，正是台塑集團創辦人王永慶辭世的那年。貪婪的蛀蟲早在不知不覺中蛀食著這個龐大石化王國。

七月二十四日，台塑公告新任總經理林振榮以健康及家庭理由辭職，頓時台塑內部的LINE群組，出現一堆轉傳訊息，謠傳包括：「林振榮是因被檢舉下台」；媒體圈也收到了：「聽說最新消息林健男董事長也要辭職，另外採購部也有一些協理被免職，其中有（發包中心前協理）朱金池。」、「聽說是包裝袋的廠商去採購投訴的」、「聽說包含南亞、台化共四十人。……總管理處的人到寧波了，明天每廠開始查」。

各式流言蜚語、各種臆測在枱面下流竄，肅殺緊張的氣氛瀰漫在台塑集團。

第二幕》陳情書一個月連兩封　「總管理處執行副總經理的王瑞瑜」收

時間倒回六月初，台塑集團總管理處收到一封陳情書，內容請求台塑集團開放太空袋規格，讓其他廠商可以競價。總管理處副總侯水文回憶，內部收到信之後，就提交給當時總管理處的總經理楊兆麟，隨即由楊兆麟交由採購人員展開調查。經訪查台塑塑膠部台北產銷組資深管理師江瑞德等人後，採購部即以都符合公司採購相關規定結案。

這段期間，台塑集團內部的經理人接班梯隊正陸續上任，六月初，李志村從台塑董事長卸任轉任集團最高顧問，六月三十日由總裁王文淵簽准，台塑執行副總林振榮七月一日正式升任總經理。而同一日，王瑞瑜升任總管理處總經理，成為總經理室成立以來，繼王永在、楊兆麟的第三任總經理。

但同時，陳情者劉上至眼見第一封陳情書石沉大海，在六月三十日寄出第二封信，這一次，是一封炸彈級的檢舉函，指名時任總管理處執行副總經理的王瑞瑜收。

據了解，塑佑塑膠劉上至的父親劉宗正長期以欣雙興包裝公司，擔任台塑集團太空袋的供應商。劉宗正把生意交給大兒子劉上行，而小兒子劉上至也希望能在台塑生意上分一杯羹，加上劉宗正與太太感情生變，導致劉宗正的太太與兒子聯手向台塑陳情爆料。

事實上，早在寄發陳情書前，劉上至就曾找上中部某國民黨立委，向對方陳情，請立委主持公道，調停父親能把生意分一點給他。但當時，立委沒受理，因此才有日後的陳情書、檢舉信。

第三幕》告密者：妳總經理是幹真的，還是幹假的！

七月一日，王瑞瑜收到信，她深思幾日，在七月五日正式成立獨立的五人專案小組，並由協理級主管負責，展開訪查。這一次，王瑞瑜小心謹慎，要求協辦小組成員簽下切結書，杜絕洩密。

王瑞瑜之所以如此謹慎且拉高專案小組層級，關鍵是她拿到一本記得密密麻麻的小冊子，是一本八年來，廠商「疏通」台塑相關人員的證據。

從檢調掌握的資料顯示，這本不到十公分寬的小冊子，是欣雙興公司前董事長劉宗正行賄台塑企業人員的帳冊。為了保密，劉宗正是用代號記錄的，還好上面有電話，有的資料還寫上住家地址。

七月五日成立專案之後，王瑞瑜因事關重大，她從頭到尾都不斷向總裁王文淵報告進度，處理方式也「都是王文淵指示，」她說，她才一路帶領專案小組深入訪查。

原本，王瑞瑜得知有第一封陳情書，根據採購人員訪查結果，「以為應該沒事了」，因此，當又接到同一事件的新一封信函，且這一次已非陳情書，而是檢舉函，自然不能等閒視之。

根據檢調掌握的資料，這封新的檢舉函，用詞辛辣，劉上至對陳情書未獲台塑處理相當不滿，他的第二封去函指名收信人為王瑞瑜，函中言明若王瑞瑜不處理，將要把行賄資料提供給檢調單位，甚至用類似「妳總經理是幹真的，還是幹假的」、「妳到底有沒有魄力」等挑釁字眼嗆王瑞瑜。對此，王瑞瑜對本刊表示，她「著重的是，是否有弊端」，「我不記得有這些字眼」。

王瑞瑜看到檢舉函之後，決定啟動專案小組進行訪查。她很清楚，相關人員的行賄屬實，整起事件會像原子彈投在廣島一般，引發龐大後續效應，她豈能不謹慎思量。尤其，此時正值台塑集團啟動第二代專業經理人接班的關鍵時刻，剛接任總經理的高級主管居然收賄，豈不表示台塑素來引以為傲的樸實文化已然破功？

王瑞瑜下達封口令，祕密查訪約三周，內情漸明朗，專案小組找來行賄者劉宗正、劉上行父子，說服二人配合，同意擔任「汙點證人」核對帳目。

第四幕》廠區外直接面交現金　甚至直接匯入個人帳戶！

為了讓兩人願意擔任「汙點證人」，侯水文說，台塑集團同意劉氏父子與欣雙興包裝公司繼續擔任供應商，「不能停止往來，否則以後廠商不敢爆料」。有了劉宗正父子協助，王瑞瑜得以在短短約三周時間，全盤掌握集團內部收賄者與行賄者往來情況。檢調掌握的資料還顯示，這起收賄案的員工，不但在廠區外收受現金，甚至用自己或太太的帳號直接收受供應商賄款，有時賄款還同時面交給三個人，行徑簡直毫不遮掩。隨著二十五人的收賄名單與收賄實情一一曝光，王瑞瑜心中的震撼難以言喻。

這份高達二十五人的名單涵蓋台塑、南亞、台化海內外，麥寮、龍德、林園等廠以及總管理處，幅員驚人，多的是在集團任職多年，深受栽培的中高階主管。包括台塑總經理林振榮、保養中心經理室仁武大修組副組長陳森山、海外專案組協理陳永吉、塑膠部經理室台北產銷小組產銷資深管理師江瑞德、塑膠部麥寮塑膠廠領班許志遠等十三人；台化台灣醋酸公司總經理室副總經理李鴻大、化工三部企畫組大陸PTA廠副廠長邱正東等六人；總管理處技術訓練中心經理室協理蔡明欽、發包中心經理室協理朱金池等四人；以及南亞二人。

二十三日，決策小組開始面談相關涉貪人士，尤其在二十四日林振榮回台之後展開面談，當天下午就做出明確報告，王瑞瑜說，一開始她就跟總裁王文淵報告，查清楚後，也找每一位事業董事長溝通，而侯水文則還原二十四日當天情況︰林振榮當場雖並未承認，但表示將辭職負責。同日，台塑發布公告，林振榮以家庭、健康為由辭去台塑總經理、董事職務。

▲點圖放大

衝擊》李志村力挺、王文淵支持　明日之星林振榮上任24天落馬

林振榮是台塑集團近年來升官速度最快的明日之星，一四年他與南亞資深副總鄒明仁、台化資深副總黃棟騰及台塑化資深副總林克彥一起升任執行副總，成為總經理儲備人選，還被集團內部戲稱為「台塑新四寶」。

出身台塑仁武廠塑膠組的林振榮，之後曾有很長一段時間窩在工安冷單位，直到○七年，受到現任台塑集團最高顧問李志村（曾任台塑董事長）提拔，把他從高雄調上來台北，升為台塑塑膠部經理，自此翻紅。台塑塑膠部是貢獻台塑超過三成營收、獲利，重要性可見一斑。

此後，林振榮升副總、執行副總，今年七月又升任總經理，「八年內連升了四級，可說升得飛快，」一位集團內部人士表示。

林振榮個性圓融，能夠快速晉升，李志村可說是他的貴人。李志村最早也出自台塑仁武廠，一路做到台塑董事長，兩人可說是系出同門，明日之星居然涉貪，聞者莫不感到意外。

根據檢調掌握的資料顯示，自○八年以來，欣雙興每年行賄的金額高達一千多萬元，累計八年下來，金額超過一億三千萬元，其中甚至有人收取金額超過三千萬元，有人每個月收的賄金比薪水還高。

對此，一位調查局官員就直言，台塑集團不到五年之間，爆發多起弊案，一個採購員就能夠貪汙幾千萬元、一個高級管理師就敢向韓國廠商收回扣，可見「公司治理大有問題」。

一向以樸實、誠信為企業文化的台塑竟接連爆發弊案王永慶昆仲情何以堪。（攝影／劉咸昌）

▲點圖放大

效應》公司治理出問題　牽動台塑高層權力結構？

確實，從王永慶去世以來，台塑集團最重視的清廉、誠信原則，不斷面臨嚴峻挑戰。王永慶在世時，透過總管理處的嚴密控管，貫徹透明、誠信與合理化精神，台塑員工經營守則中，明確規範不得跟廠商吃飯、不能收現金、只能拿兩千元禮品。豈知，王永慶過世不過七年，弊案竟接連發生。

先是一一年，台塑石化主管陳郁文和妻子余佳蓉，向韓商朴式亨收取一．二億元回扣；接著一五年二月，台塑總管理處也發生前採購主辦陳振偉將標案金額灌水，收取兩千萬元回扣的事件，兩樁弊案也已分別遭判刑、起訴。

時隔半年不到，林振榮為首的這起收賄案跟著就爆發了，且遍集台塑三寶、總管理處，層級上至企業總經理、協理、經理級、高級管理師、領班等，是否透露出，貪婪的魔鬼在台塑集團的滲透力已經超過外界想像了？

這次涉案人員中，總管理處有四人遭到免職，了解台塑集團的人都知道，台塑總管理處有如軍機處，從王永慶時代就捍衛著台塑集團的領導核心精神，守護台塑集團清廉、誠信的精神，也肩負稽查重任。

《王永慶的紅衛兵》一書中就形容，總管理處的成員就是王永慶的紅衛兵，每天要不斷地推動實務改善、追求成本合理化的分析研究工作。曾經，這裡每年會誕生數百件、甚至上千件的改善方案，不但要救火、解決問題，還要防患未然。

實際上，總管理處內設立總經理室、法務室、採購部等七部，以及發包中心。其中採購部、發包中心，負責統購材料與發包業務，向來都規定訂購金額超過四百萬元以上，需要先經總管理處總經理室資材審核通過，才可送各公司總經理核准，超過八百萬元，則須呈總管理處總經理核准。如此嚴謹的採購議價作業，如今卻仍然爆發弊端，外界不免生出總管理處是否有運作失靈的疑慮？

但對王瑞瑜來說，新官上任出手的意義非凡，一般人多仍看待她是「三娘」李寶珠的三女兒，靠的是「公主」身分加持，才能以最年輕總經理室總經理的身分就任新職，但連台塑企業七萬多名員工作夢也沒想到，她上任不到一個月就大刀闊斧，引爆台塑成立六十一年來的最大弊案，她清理弊案的成果，將更加確立她在集團的地位，未來，將沒有人敢忽視她的行事魄力。

這因一本用代號記錄的小冊子所引爆的弊案，後座力之大，不僅僅證明了王瑞瑜勇於任事、不計毀譽的風格，勢必也將帶來內部權力結構的微妙化學變化。其中，涉案的林振榮是老臣李志村一手提拔，也是王文淵支持力挺的專業經理人，且台塑的涉案人士也最多，是否會讓老臣勢力因而式微？王文淵是否會下詔罪己？已經引發集團內部枱面下諸多臆測；此外，原定年輕專業經理人的接班速度是否因此放緩，也受外界注目，對此，侯水文也坦承，台塑公司便因「執行副總資歷還不夠」，所以由董事長林健男兼任總經理。

由此可見，值此二代專業經理人接班的敏感時刻，王瑞瑜這一把火，清理了弊案，讓「外行人看熱鬧」，未來如何影響台塑集團家族及高層權力消長與變化，恐怕是「內行人看門道」的真正觀察之所在。

▲點圖放大

台塑高階主管排排坐，左起為台塑董事長林健男、台塑化董事長陳寶郎、南亞董事長吳嘉昭等人。（攝影／吳東岳）

林振榮
年齡：63歲
學歷：中原大學化工系
重要經歷：
1976年 進入台塑。曾任工安室組長、副理
2007年3月 調往台北接掌塑膠部經理
2011年6月 升為資深副總經理
2014年3月 升為執行副總經理
2015年7月 升為總經理，任期僅24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