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美族（達悟族）傳統地下屋：家屋的記憶 情感的聯繫

「蓋房子不能隨便！」對達悟族人而言，築蓋傳統地下家屋是極其慎重的一件事，需要經過長時間的準備、家族親友的鼎力協助，方才能落成家屋。不僅展現族人與自然環境和諧共處的智慧，更連繫著人與人之間的文化倫理，以及對於「家」的重視，綿密交織而成的情感。

鑽進施伯義的地下屋，龍眼木恬靜的香味在屋裡飄散，席地而坐，地上乾淨無染，他說：「房子就像是衣服，你沒有照顧你的衣服它就會爛掉，房子也是一樣，你要一直照顧你的家，不照顧它就會爛掉！」

現年60多歲的施伯義，黝黑的皮膚、瘦小精實的身材，雙眼仍然清澈明亮，他強調：「房子壞掉就沒有用了，也不知道之後的年輕人會不會好好地照顧這個家，我現在還可以照顧就做啊！」

蓋房子不能隨便

施伯義仍然記得小時候跟父母在地下屋生活的記憶，如今，上一輩已經慢慢凋零了，如果他再不好好照顧長輩留給他的房子，這些記憶與文化就會隨著時間慢慢消逝。這棟地下屋是施伯義岳父留下來的，他基於感念岳父母對他的照顧，捨不得房子就如此損壞，進而向鄉公所申請經費，修繕岳父所留下來的房子。 

Syapen meyyoman小時候也跟著父母親與哥哥姊姊住在地下屋，直至國宅建成後才搬出，在地下屋生活的時光一直是她珍貴的記憶，看著家族的地下屋因為沒人居住荒廢而覺得可惜，因而在鄉公所有補助修繕計畫時，與家族商量後，開始在原地重建家族的地下屋。 

她說：「我們選用的木頭都是好的木頭，如果用隨便的木頭代表他對他的房子很隨便；圍牆所堆疊的石頭，早期也是一顆顆地從海邊搬運回來，不能隨便搬，要挑過的。如果你隨隨便便蓋房子，你的房子就會很隨便，不是一個家。」 

在達悟族的傳統社會中，蓋房子是相當慎重的一件事情。每個家族在山裡都有屬於自己家族的樹林與果園，樹上會標記著屬於該家族的記號，不可任意侵犯或拿取其他家族的樹木。一個家族計畫要蓋房子，會從樹材的種植開始做準備，直到樹材長成、與家族成員一同上山砍伐、運送下山、處理材料，完成準備蓋房子的作業。從準備材料到房屋落成，需要經過長時間的規劃，以及集合家族眾人的力量方能完成，最後還會依建造形制的不同，準備落成典禮，宴請親朋好友。施伯義說道：「要蓋房子就要好好做啊，不能隨便。」

達悟族人強調「蓋房子不能隨便」的態度，可以從他們在事前規劃、選材、儀式、落成宴客的慎重，以及什麼樣的身分蓋怎樣形制的家屋看出來。族人如果剛結婚，只能蓋一棟較簡陋的屋舍，僅開1個門；等到有了孩子之後，家族的樹林也長成可以取材使用後，才會再準備蓋開2門或3門的房子，4門房子則需要具有祖父資格的人才能蓋，象徵德高望重。

曾居住在地下屋37年的朗島耆老蔡武論說：「當準備要蓋開二門以上的房子時，男人會詢問他的女人，現在小孩子大了，我們要不要蓋房子？他的女人說：『可以，你可以開始準備了。』男人就會用3、4年的時間準備材料，例如：上山砍樹、到海邊搬石頭，這段時間都沒辦法休息。」

因為長達4年的時間男人要專心準備蓋房子的工作，所以家中的事務需要仰賴女人承擔。Syapen meyyoman補充道： 「這時候我們女人就要更加勤勞地照顧芋頭田，準備好足夠的芋頭，等待房子落成時要舉行隆重的儀式。」

對達悟族人來說，蓋房子不僅要經過長時間的準備，更需要家族親友的幫忙，所以落成後要舉辦儀式宴請曾經幫忙的親朋好友，蔡武論嘆道：「以前家裡至少要有一頭豬才有辦法蓋房子，因為落成是要殺豬宴請親友的，不像現在到臺灣買豬、買木頭就可以蓋了。」

代代相傳的責任及記憶

蓋屋也肩負著文化與知識傳承的意義，長輩會領著子孫上山取材、蓋屋，傳承技法。負責朗島部落教授修繕技法的蔡武論表示：「像朗島部落就有4種技法，每個家族都不大一樣。」地下屋的建築工法依靠口述及實作代代傳承下來，隨著時代變遷，年輕人大多出外工作，傳承面臨危機，只能倚賴各部落的耆老將他們珍貴的記憶傳承下去。

不僅工法的傳承面臨危機，連帶與土地緊密連繫的情感也逐漸消逝。施伯義嘆道：「山上的路都沒有人去了，雜草長得好高，沒有路了，沒辦法去山裡砍蓋房子的樹了。」達悟族的傳統中，長輩會帶著後輩一起上山認識自己家族的土地與樹木，在一代傳一代的延續下，達悟族的男人都會謹記著屬於自己家族樹林的路線，但因為年輕人都出外工作，不再跟著長輩上山，原有的路徑已被雜草淹沒，無法循著家族既有的路線至山中取材。受到現實的侷限，以及補助計畫時間期限，現在族人修繕地下屋，大多只能從臺灣購買木材運到島上。

地下屋連繫著與土地的情感

傳統地下家屋不僅是文化的傳承，更承載著家的記憶與情感。一幢地下家屋從育材、取材、蓋房，到落成，是慎重其事的長遠規劃，是整個家族的集體分工合作，以及共同分享喜悅，也是根著於土地及自然的倫理情感。祖輩父輩領著子孫上山認識自己的土地，種植未來要撐建起家屋的良木，在樹木上刻印下屬於家族的記號，他們叨絮地叮囑著：「孩子啊，這是你的土地，這是你的樹木，未來會為你們築建起可以遮風避雨的家屋，繼續養育著你們的下一代子子孫孫。」

達悟族人以與自然相處的智慧，發展出一半埋於地下，可擋強風避雨及乘涼的地下家屋，隨著時代變遷，上山的路徑被雜草淹沒了，曾作為屋頂使用的茅草也因為除草劑及外來物種的入侵，逐漸消失於島上。對中生代以上的族人來說，住在地下屋「一點都不會不方便」，Syapen meyyoman說：「我們小時候都是住在這裡跟爸爸媽媽一起長大的，不會不方便啊！」蔡武論表示：「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的習慣啊，不住這裡要住哪裡？」

地下屋所留下的，不僅是文化傳承的意涵，更多的，還是連繫著「家」的記憶與情感，也許被文明馴化的現代人很難重新適應地下屋的生活，但是對於達悟族人而言，地下家屋是對於大自然的無上敬意，以及與祖先及家人情感的連繫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