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歲的潘世光是在台灣生活56年的法國神父,他編纂的法語阿美族語字典《Dictionnaire Amis-Français》,最近獲頒教育部「本土語言傑出貢獻獎」,但他一點也不在乎現世的榮耀,身居天主堂邊的陋室,看著一手打造的天主之鄉,就是這個垂暮聖職者最安寧的歸屬。
冬天清晨,花蓮秀姑巒溪水位很低,波紋細膩地在明淨的水石間閃爍微光。神父潘世光今年八十三歲了,按例,他起了個大早。晚年的歲月特別耗人,腿腳已經不大行了,儘管隔不到一百公尺,他卻很難再像年輕時那樣,走到溪畔看看那幾隻也早起、常在水邊聞嘗青草的水牛。
他就近走到住房旁的花圃,費力舒展一會兒筋骨。住房本身是個寒傖的平房,屋頂上鋪著紅磚,幾隻流浪貓擠在房前石板地上打呼嚕。潘世光今年養了好幾隻貓—嚴格來說,他也不是養,只是把吃不完的飯留給一隻貓,貓兒就呼朋引伴帶來了整群。
料峭寒風把空氣凝成薄水霧,彌漫在整個玉里鎮東豐里鐵份部落。平房邊的東豐天主堂素樸佇立,無風格的十字架在勉強可以稱之為仿歌德建築的空心磚樓上,肅穆在晨光裡頭,順理成章地流露出虔誠的宗教氣息。
這一幕,潘世光或許在前幾天就看過,又也許是幾年前;在台灣待了五十六年,他不可能搞清楚到底哪一天,看過哪一幕。
老神父這個月得了座獎,但他完全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得了獎,教育部日前公布他是「一○五年本土語言傑出貢獻獎」獲獎人,原因是他編纂了本《Dictionnaire Amis-Français》(法語阿美族語字典)。
不過他沒去領獎,甚至不在意這本書未來是否要出版,「阿美語,對很多人也沒有用。」對潘世光而言,這部書的創作緣由,是為了讓那些同樣從法國來台灣傳教的神父們,方便融入當地風土,才不是為了什麼「文化推廣」這類的現世理想。他愛所有的人,和他的神。
老神父說不定也不明白,為什麼他身旁的祕書王菊蘭、神父林信良,尤其是文史工作者游文雄老是替他緊張,擔心這本字典最後失傳。
為了方便外國神父在台傳教,潘世光親手編纂法語阿美族語字典《Dictionnaire Amis-Français》。圖片標住處為檳榔(前為阿美族語,後為法語)
他是法國人 青年離家,飄洋過海傳教
媒體因他的字典蜂擁而至,這難免讓老神父有點困擾,因為他被迫要去回憶自己一輩子。對「神」的事跡,他了然於心;至於自己,他向來就看得不重。幸好有像游文雄這樣的人,對潘世光佩服得五體投地,數十年沿途記錄他的事跡,誠懇地整理了神父的人生。
游文雄整理了一篇潘世光小傳,名曰〈話說東豐天主堂—愛的搖籃所在地 流奶流蜜處〉,掛名「杜撰人 游文雄」。他之前沒搞清楚「杜撰者,虛構也」,應該改成「撰寫人 游文雄」之類的比較妥當,但他文中記錄的全是真實之事,半點沒有添油加醋,因他真心認為潘世光,「在許多河東地區(秀姑巒溪以東)人心中,他早已不只是一個單純的神父而已。」更是與土地、居民血脈相連的「心靈導師」。
病痛在老神父的肉身盤曲糾結,他每天晨昏都要施打胰島素、服用心臟病藥物。他說起話來仍保有年輕時的力道——那種渾厚到有點嚇人,在空曠地方也能發出回音共鳴的力道;但看得出來,藥物已把他的腦袋攪得昏昏憒憒。回想往事,並完整表達,真的沒那麼容易。
潘世光坐在椅子上,手裡玩弄著竹手杖,年輕時湛藍的眼珠已經褪成灰綠色,銀白頭髮服貼頭皮,有點臃腫的臉頰被地心引力拉得下垂。儘管穿著樸素,還是散發出某種垂暮者的嚴肅氣質。
我們終究得開口問,試著理解潘世光的心路、閱歷。為何來台灣?為什麼決定投身宗教?王祕書把問題翻譯成阿美族語給他聽。「我家從一千八百年前就信仰天主教了,是耶穌以後第四代,信仰很久了!」
潘世光本名叫Maurice Poinsot,他二十七歲就離開法國第戎(Dijon,布根地首府、著名的葡萄酒之鄉),一九五九年自個兒搭船來到台灣,一九六九年開始在東豐傳教。在布根地,他的家族擁有看不到邊界的農地,家境稱得上優渥,十七歲就讀法國巴黎神學院,畢業後,法國「阿爾及利亞戰爭」正好爆發,潘世光也入伍從軍,馳騁在北非沙場上。
他歪腦袋凝神想,戰爭離他太久,潘世光已經記不住細節,「我們盡量不殺人。」他用低沉的嗓音說,「我是軍官中尉,有兩次,我差點死掉。」潘世光不願接著說下去,只喃喃念:「戰爭是很不好的事情。」回到法國後,他正式晉鐸(編按:天主教把修士、修生、執事晉升到神父的過程),被教會分派來台灣,「為什麼來這裡?因為我就被派到這裡。」一切似乎都是「神的旨意」,然而神父也是人,就算一切因傳教而起,「神的愛」最後也成就了「人和土地的愛」。
被問到幫了居民什麼,潘世光總無所謂地說:「沒什麼印象,沒什麼特別幫助誰。」但除了阿美族語字典,他為原住民、鐵份部落和整個教區貢獻了太多,居民們都感懷至今。
年輕時,潘世光曾在法國從軍,參與阿爾及利亞戰爭。
年輕的潘世光離鄉到台灣傳教,入境隨俗,宣教之餘,也相當尊重原住民文化。
(圖/游文雄提供)
他是原住民 部落居民的生老病死,他都在
當年,潘世光初到異地傳教,他自掏腰包買了製作空心磚的機器,建造了東豐教堂。還為種植香茅的部落民眾,添購了香茅鍋爐,更為居民買了輛三輪車,作為部落交通工具。
他的傳教轄區包括玉里、富里等地,南北向距離長達四十公里,就算有些部落只有兩、三戶人住,潘世光仍騎著摩托車,不辭勞頓去主持彌撒。潘世光也曾為部落建立保健室、幼兒園,甚至為居民購買田地。這裡,居民的生老病死,他都在。
東豐鐵份部落的原住民都叫他「Mamet」,在阿美族語中,意味「握緊的拳頭」,或「用力握手」。
幾個部落六十歲上下的先生、太太,一大清早就聚在村內雜貨兼早餐店,隨手拉幾張塑膠椅,嚼著檳榔,將黑松沙士滲小米酒一杯杯喝到肚子裡。談到潘世光,一位裹著頭巾的太太忍不住笑說:「我們小時候都非常怕他!因為他握手都握很大力,藍色的眼睛,留個大鬍子,長得很像惡魔!」
然而日子久了,潘世光的外國臉孔也讓他們越看越親切。從小就跟在神父身邊的王祕書說:「一開始怕他,但他後來變成我傾訴心事的對象。」王祕書之前懷孕,連跑數家醫院,醫生都直說:「你小孩會有蒙古症、軟骨症。」直接建議她拿掉小孩,然而潘世光告訴她:「肚子已經很大了,拿掉傷自己、也傷孩子,天主有自己的安排。」最後兒子出生,活蹦亂跳,如今已是高中生,「他的話,總能讓我感到鎮定!」
不只是精神上,潘世光更毫不吝嗇做出「實質性」的付出。直到現在,他都常常無息借錢給居民,「他們會借錢,但不會還錢。」他脾氣出名地兇,但只要有人向他伸手,幾千他也借、幾十萬他也借。
游文雄說:「跟他借錢不用借據,有寫到就有,沒寫到就沒有,他很清楚,還錢或不還只看良心。有人跟他借錢去買酒,神父明明知道,還是借。神父認為,這樣不只是幫他買酒,還能讓他的家庭不為他所累。」
潘世光錢從哪來?答案是當年當兵的退休金、家鄉的接濟、跟親友的借款,他自己沒留半毛錢,盡作散財童子。他更一手創辦儲蓄互助社,提供低利貸款給居民,教導他們存錢、借錢以及還錢的概念,改善社區基礎經濟面貌。
然而無奈的是,居民們向神父借錢借久了,也不好意思,最後竟然還是選擇地方上某些如同地下錢莊的碾米廠借款,有人因此再度陷入貧窮、債務的輪迴中。如今潘世光的腳步已顯龍鍾,即使對數字的概念還是清楚,卻再也無力去罵人,隱居陋室,多少得忍受些無奈。
潘世光過去常騎著摩托車傳教,悉心照顧所有教友,展現大愛。
(圖/游文雄提供)
他是台灣人 半生奉獻,最後也想葬在台灣
《Dictionnaire Amis-Français》已經被翻舊,潘世光慢慢蒐集詞彙,編纂這本字典,後來還找了擅長電腦的博利亞神父幫忙。如今,博利亞神父已經走了,葬在台灣。談到花落埋骨之處,潘世光說:「我想葬在台灣,但也不知道最後其他人會把我埋在哪。」
據說,距離鐵份部落一小時車程外,有片世外之地,潘世光把那裡的岩石看作基督馬槽,信徒稱那兒為「聖母山」。游文雄說:「他想葬在那兒。」難道法國家人不會希望他落葉歸根?游說:「他是神父,他屬於上帝,也屬於這裡。」潘世光笑說:「我不想回家。」
天寒依舊,中午,潘世光拄著拐杖,緩緩走進社區的活動中心,添了好大一碗飯,上頭淋了炒豬血,正當我想:「外國人不是不愛內臟?」他已大口大口吃進肚。
部落老人也跟著用餐,原本嗜睡的那幾隻小貓,則是搖搖晃晃地走到潘世光身旁,溫柔地磨蹭他的腿腹,彷彿認定他就是最慈愛的父親。
(攝影/林育緯)
潘世光
出生:1932年
現職:神父
成績:2015年獲頒教育部「105年本土語言傑出貢獻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