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扛腳架、手拿相機,他是人稱「自然生態教父」的徐仁修,他曾為了觀察獼猴,在墾丁熱帶季風林裡生活兩年,也曾隻身闖蕩金三角、婆羅洲雨林,以大自然遊俠自居;五十歲創立荒野保護協會,七十歲為生態播種重出江湖,他在荒野休養生息,而後到人間說動人的故事,既愛荒野也愛人。
自從二○○一年卸任荒野保護協會理事長後,徐仁修幾乎就從台灣公眾舞台上消失。他四十多本著作裡,只有三、四本是在這時間後出版,而過去曾有年達兩百場演講紀錄,現在也只有在荒野協會內訓或學校中零星見到。
看似消失,但其實過去十年,徐仁修腳步未曾停歇,在中國、馬來西亞、尼加拉瓜等國家,不斷散播荒野理念,促使當地也有跟台灣荒野保護協會一樣的自然教育組織。
「他是走在第一線去佈道的人。」馬來西亞籍的鄭揚耀在二○○○年擔任徐仁修的導遊,在一趟森林之旅後被徐說服,最後成了砂勞越荒野協會第一屆會長;如同醫師作家李偉文當初也是聽了徐仁修演講,於一九九五年共同創辦了台灣荒野保護協會。
他的地位不在搶救多少森林、保護多少瀕臨絕種的野生動物,反而是他在關鍵時刻影響關鍵人物、去做關鍵事的能力。他談起荒野時孺慕摯愛的熱情,在大自然裡得到心靈的滿足,「台灣沒有第二個像他這麼有魅力、煽動性。」李偉文說。
「我原本是經營企業的,從經營企業走入大自然,再走進人文關懷,這都是認識徐仁修老師之後才發生。」馬來西亞荒野保護協會第一任會長蘇添益說。他回憶第一次受到徐仁修的感動,是透過他的照片跟解說,才知道馬來西亞的熱帶雨林這麼美,「沒有一個馬來西亞人比這位台灣人更認識我們自己的雨林,身為馬來西亞人,我覺得很丟臉。」就這樣,另一位被徐仁修「感召」的人,義無反顧地投入自然生態教育,成為馬來西亞一顆很具生命力的荒野種子。
英特爾台灣分公司前業務主管王財貴是徐仁修多年老友,也多年贊助荒野協會,他說:「徐仁修是很有能量的人。」在商場多年,看到會做事的人不少,但具有改變別人生命的人卻很少見。為什麼徐仁修可以感染別人去行動,成為台灣自然生態教育圈的「精神領袖」,或許可從他在中國所做的事情找到蛛絲馬跡。
早在二○○○年,在中國還是環保沙漠時,徐仁修就已在此播種。當年,中國環保作家唐錫陽請徐仁修到新疆參與「大學生綠色營」,與各地大學生一起探險。○五年揭露廣東貴嶼電子廢棄物汙染的賴芸,就是當時培養出來的好手之一。賴芸回憶,一路上從荒原、戈壁,走到森林、雪山,自然生態的豐富多變令人震撼,難以形容。「參與綠色營、跟徐老師等前輩一起學習的經驗,改變了我的一生。」
新疆行之後,「綠色營」開始遇到瓶頸,生態遭破壞的調查報告,激不起各界搶救、響應的火花。○六年,綠色營確定轉型走向徐仁修的「自然生態觀察體驗」,訓練自然解說員為重心。從○七年的長白山到去年福建的君子峰,徐仁修連續九年成為綠色營固定講師,每年都從台灣帶隊進行解說員培訓。
自掏腰包張羅講師機票「這不是犧牲,我也得到很多」
自掏腰包張羅講師機票「這不是犧牲,我也得到很多」
曾參與培訓工作的台灣生態攝影師彭永松說:「我們去綠色營當講師都是志工,沒有拿費用,機票錢都是老師想辦法。」沒有演講費,還要張羅講師群的機票;過去十年,徐仁修就靠企業家朋友們的贊助撐過來。彭永松說:「看他那種精神和毅力,當然只能相挺嘍。」
問他為什麼願意自掏腰包?徐仁修揮揮手說,「這不是什麼犧牲,我也得到很多。」能講課又能拍照,就是最大的享受。「三十個人當中,只要有一個像賴芸一樣,就值得了!」對他來說,再播下一顆荒野種子,比拿報酬更重要、更有成就感。
近兩年他在中國炙手可熱,前年,北京大學出版社選了他十本著作(台灣已絕版)套書出版,其中《動物記事》在中國獲選一四年度「大眾喜愛的五十種圖書」之一。「我們也很驚訝,這是網路票選,徐老師根本沒作宣傳。」荒野保護協會創始會員林國香說。
一五年十一月上旬,徐仁修來到氣溫攝氏五度的北京,他從這裡一路往南到香港、深圳,十六天行程安排了九場演講。拗不過各方人情攻勢,又額外加了清華大學跟北大附中兩場。北大附中校長張繼達說:「仰慕徐老師已久,聽到他來北京,無論如何也要把他請過來一趟。」演講空檔,一路上都有粉絲跟追,甚至追到旅館,只為聽他到各地冒險的故事。接近午夜人群猶未散,讓他只好一邊收拾行李、一邊開講。
二十年前的台灣與現在的中國及馬來西亞,正處在同一個軌跡上,徐仁修同樣扮演在曠野開路的先鋒角色,阿里巴巴公益委員琉璃說,徐仁修的理念,恰是今日中國所需要的。
他的鏡頭只拍美「用美和良善推動環保」
他的鏡頭只拍美
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吳明益,在《台灣現代自然書寫的作家論》中寫到,「與環境議題報導者從報導生態環境的破敗著手不同,徐仁修後來走上的卻是一條以『美』的表述(特別是攝影),喚醒讀者對大地注意的道路。」他的鏡頭不對著心驚砍伐的現場,反而是大自然裡美麗和諧的照片,荒野協會創辦人之一的李偉文提到,徐仁修影響協會最深遠的資產,就是與大自然做朋友,快快樂樂享受大自然。在二十年前環保抗爭年代,用美跟良善推動自然教育是很不容易的。李偉文表示,當時他們也面臨外界的冷嘲熱諷,「環境問題這麼多,你們還在那裡看花花草草!」
事後證明,溫和路線確實容易吸引上班族、中產階級加入,志工人數迅速增加,目前荒野已有一萬八千名會員,是台灣僅次於主婦聯盟的綠色環保組織,也是台灣各種溼地、棲地保護的重要推手。
「大自然這麼豐富、這麼美,為什麼要去看醜陋的東西?」小時候住新竹芎林鄉下的徐仁修,不愛上學卻喜歡在田間跟水牛、昆蟲玩。小六那年,他看到迪士尼出品的《沙漠奇觀》紀錄片,發現自己生活周遭也有類似蛇吃青蛙,蛇吃蛇的故事,就萌生將來也要拍紀錄片的念頭。
「我在尼加拉瓜雨林的河流裡,晚上船慢慢地滑過水面,看到鱷魚的眼睛跟你面對面,嚇得都不敢動,過一會,它一躍轉方向,水花跟著飛起來,很野性的震撼力,我就想一輩子都要來拍雨林。」他在自然裡長大,也被自然接納療癒,強調自然之美也就變得理所當然。
他在一九九九年著作《猿吼季風林》一書中,形容那些製造汙染的大企業,「像希臘神話中的九頭妖龍,你砍去一個龍頭,牠會再長出兩個頭,不但沒完沒了,還會被套上『環保流氓』的大帽子……。」他認為教育才能真正改變,尤其重視小孩的自然教育,「長大之後,若是政府決策官員,他們不會為虎作倀;若是企業家,會明白違反自然生態的投資,是極為虧本的。」
我會一直記錄自然的美好
▲在拍照、演講之餘,徐仁修就在新店花園新城工作室整理照片,他要讓大家繼續感受大自然美麗的一面。
這些,都是他拍到的「寶物」⋯⋯
▲「白痣珈蟌」屬於大型豆娘,是台灣特有品種。
▲馬來飛蛙主要分布於泰國、馬來半島等高地森林,相當稀少。(圖/徐仁修提供)
▲中國高黎貢山白眉長臂猿只剩200多隻,從生態學的觀點等同是絕種了。
▲在雨林生活的婆羅洲侏儒象,最大特色是身材約只有非洲象的一半。
重視生態教育「要在一次活動裡,創造一輩子感動」
重視生態教育
他最討厭「知識型」的解說員,「若到森林裡,你問我認不認識這些動植物?我會回答我都認識,只有兩樣不認識:這個不認識、那個也不認識。」徐仁修當然認識這些動植物,所以調侃起那些只談知識的解說員更具殺傷力。他認為解說員要能說出自己被大自然感動的故事,「要在一次活動裡,創造一輩子的感動。」他強調。
有一回,他帶一群小朋友夜間溯溪,教小朋友像水獺一樣築堤,做出小潭在裡面游泳,最後再摸黑回家。「他們兩兩一起,感情再不好都因為害怕,手牽得很緊。」神祕又刺激的探索之旅後,小孩都覺得自己是英雄,吹牛一個月都不為過。
徐仁修曾花兩年時間在墾丁熱帶季風林裡追蹤一個獼猴家族;為了觀察鷺鷥,兩個月生活在五公尺高的竹台,一夜大雨後赫然發現台下洪流奔騰,整整被圍困了三天。王財貴多年贊助徐仁修,他描繪眼中的徐仁修是「進到大自然裡,像苦行僧一樣,拿著生命的代價 ……。」
從環保第一線退下來投入生態教育的賴芸說:「我們在自然解說這條路上,離徐老師的境界還很遠!」講知識容易,看書背一背就有,但如果不是長年浸淫在自然裡,如何說出大自然動人的故事?
林國香說,徐仁修常從自然界的故事,講到人生的價值與態度,非常豐富,會啟發思考。
過去四十年,他到各地綠色社群裡演講這些故事,點燃同好熱情。透過他的文字、攝影跟演說,讀者不知不覺被大自然裡的生命吸引,有心的人終究能了解,天地有情,自然有歌,「荒野並不荒,反而處處有生機。」他說。
▲2007年徐仁修就到中國帶大學生觀察自然生態。(圖/徐仁修提供)
▲2015年,杭州全國自然教育論壇上,台下多數是他的學生。
把觸角延伸到中國、馬來西亞「別的國家不好,候鳥還是不好」
把觸角延伸到中國、馬來西亞「別的國家不好,候鳥還是不好」
七十歲,該是退休享福年紀,徐仁修卻想做新事業,另起爐灶成立「荒野基金會」,要把台灣荒野經驗帶到中國、馬來西亞等,在國際華人社區裡開花。
四月九日上午,在台灣松菸文創召開記者會,徐仁修隆重介紹「荒野基金會」成立。
他近期完成《荒野三部曲》套書,與攝影展一併推出,距離他上次發表已相隔十五年。當年荒野協會剛成立時,徐仁修也是靠出書、辦攝影展幫協會找錢。「徐老師明明沒錢、沒資源,卻還要做一件比二十年前更大的事!」林國香曾跟著徐仁修到中國擔任生態教育講師,是荒野協會裡少數支持徐仁修「華人夢」的一位。
李偉文也認為,與二十年前相較,現在社會議題更多元,分散大家關注度。但如果這麼難的任務,有那麼一絲成功機會,「老師能拍能寫,又是超級演講家」,似乎也只有他才有可能達成。
曾有人質疑徐仁修不關注國內,反而將重心移往中國、馬來西亞的生態,「生態有分國界嗎?候鳥從北邊飛來,不用簽證,飛走了也不用說一聲。」徐仁修語氣不免急促,「台灣好了,別的國家不好,候鳥還是不好。」
「全世界破壞自然最嚴重就是華人。華人很勤勞,旁邊有土地不開墾好像很懶惰,所以破壞也最多。」而他認為,國際綠色組織進不了華人的思惟邏輯,所以走在自然保育前端的台灣就更責無旁貸了。
▲4月9日徐仁修召開記者會,宣布以推廣國際華人生態教育的荒野基金會成立。(攝影/林煒凱)
一本寫生態,一本寫熱帶雨林 出版兩本書,是他未來要做的大事
一本寫生態,一本寫熱帶雨林 出版兩本書,是他未來要做的大事
他內心還有一件大事要完成,「算是我的一個總結,這個做完了,我就要去寫小說了。」他計畫未來兩、三年還有兩本大書的出版計畫,一本是他觀察台灣過去四十年的生態紀錄史,另一本則是三十年熱帶雨林的生態紀錄。
為什麼七十歲還要從頭走一遭?為什麼當初放棄農林廳公務人員身分出來當「無業遊民」?為什麼賣書、開攝影展的收入多半捐給荒野而不是拿回去養家?他總是一語帶過:「那是你們被這個社會植入一個很奇怪的想法,以為人只有工作、存錢,退休。」他有感而發地說:「我很多朋友現在都退休了,整天甩手說是要養生。但人生不是拿來養生的,是要拿來過精采的,要問自己有沒有精采故事可以分享,可以感動人。」他最常說的祝福話就是,「祝你有個精采的人生!」
記者會中,他談到三月剛去雲南高麗貢山,走了九個小時山路,翻過一個山頭,為的就是尋找神祕的「杜鵑花王」。這段追索來自三十年前、他念《漢聲小百科》文章給四歲兒子聽時,讀到一篇「杜鵑花王」的故事。
當時中國一位植物學家—馮國楣為了找杜鵑花跑到雲南,卻多年遍尋不到,一天,他既失望又疲倦,靠在一棵樹旁就睡著了。睡醒後,他居然發現身旁都是杜鵑花,「他往上一看,這杜鵑花就從二十公尺高的地方掉下來,這一棵就是杜鵑花王。這是多麼奇妙的事,我們常看到的矮矮的杜鵑花叢,居然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可以長到二十公尺高。這世界比你想得大很多,精采很多,怎麼可能在家裡待得住?一定要出去看,去探險啊!」
七十歲的出征,外人看是不捨,但對徐仁修來說,老驥伏櫪、壯志未歇反倒是人生的圓滿。畢竟,七十歲的他還想看世界,他情意還沒說完,有兩本大自然的情書等著他寫,寫荒野自然、美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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